宫远徵离去时,衣摆带起一阵清风。
临淰望着少年几乎与宫尚角等高的背影,忽然发觉他方才搁下的羹匙旁,落着细小的银屑。
她仔细看了看,发现是打磨弓弦时沾上的金属碎末,与他七岁初学制箭那年的光景如出一辙。
“看够了?”宫尚角的声音自背后传来,温热手掌覆上她眼帘,“他明日还会来。”
临淰转身望进丈夫深潭般的眼眸。
烛光在那双总是凝着寒冰的瞳仁里跳动,映出某种她从未见过的忧色。
“还在想远徵的事?”
他握住她手腕,指腹摩挲着那道月桂划痕:“三日前他问金复,女子二十生辰该赠何礼。”
寝殿霎时静得能听见烛泪滴落。临淰恍然想起三日后正是自己二十生辰,指尖无意识蜷缩。
当时远徵来问时她还以为是替紫商准备便没有多想,此刻却在丈夫眼中看到惊涛骇浪。
“尚角,”她轻声唤他,“他不过是帮我准备生辰礼。”
“他亲自监制了七日。”宫尚角的指尖掠过她发间玉簪,“连簪头的珍珠都要亲手打磨成药材形状。”
临淰想起远徵昨日送来新簪时,确实特意提醒“簪头刻了安神纹样”。
此刻细想,那分明是柏子仁的经络纹路。
“你怕他”她斟酌词句,“分不清依恋与情愫?”
宫尚角突然将她按进怀中。沉香气息铺天盖地笼罩下来:“今晨他在祠堂待了半个时辰,在你常跪的蒲团前换了新香。”
临淰怔住。
那是她每逢初一十五为赵夫人祈福的位置,远徵竟连这细微习惯都牢记在心。
“或许”她在他胸口闷声说,“他只是不知该如何对待女子。”
烛火噼啪一跳,映出宫尚角晦暗不明的神色。
他想起很多年前,有次他外出归来,发现尚且年幼的弟弟抱着他的枕头睡在门槛边,说这样哥哥回家第一眼就能看见。
“当年他初学制药”他喉结滚动,“把第一颗成功的解毒丸塞进我嘴里。”
临淰忽然明白他恐惧的根源。这对兄弟在尸山血海里相依为命,远徵所有的第一次都烙着兄长的印记。
她仰头轻吻丈夫紧绷的下颌:“可我是他的嫂嫂。”
“正因如此。”宫尚角低头吻住临淰的秀发,“他连你畏寒时指尖发颤的次数都记得。”
锦衾翻浪间,临淰恍惚想起很多细节:
远徵总在她轻咳第三声时递来披风,记得她喝药后需要含几颗蜜饯,连她随口提过的《诗经》篇目都悄悄注满批注。
空旷的徵宫里
宫远徵对着蒸露金甑出神。
甑中水汽氤氲出临淰低头绣花的侧影,他伸手去触,却捞到满手湿凉。药童小声提醒:“公子,您又用错药材了”
他低头看去,掌心里混着远志与柏子仁,正是兄长今日在《百草辑要》批注的配方。
角宫寝殿
临淰在宫尚角怀中醒来,发现他正凝视窗外徵宫的方向。
月光照亮案头撕碎的纸笺,上面是远徵稚拙的字迹:“愿如梁上燕…”
“那是他十岁时写的诗。”丈夫声音沙哑,“我教他《古诗十九首》,他独独记住这一句。”
她忽然想起去岁七夕,远徵在月桂树下埋的许愿笺。
当时少年红着脸不肯说内容,如今想来,或许与那未写完的诗句有关。
“尚角,”她指尖描摹他心口箭伤,“你十四岁时,可曾害怕过动心?”
宫尚角沉默良久,直到晨光漫过窗棂。
宫远徵抱着修好的旧弓看日出。
当角宫传来开门的声响时,他看见临淰披着晨露走向月桂树。
那株他亲手移栽的花树已结满花苞,而她正将某个亮晶晶的东西埋进树根。
他跃下屋檐飞奔而去,却在数步外刹住脚步。
泥土里躺着枚鎏银扣,是兄长常佩的那枚,旁边细细撒着柏子仁粉末。
少年怔怔望着月光下闪烁的银扣,忽然想起七岁那年,哥哥握着他的手在祠堂立誓:“远徵要永远守护角宫。”
晨风卷起落花,他转身走向药圃,怀中的香囊悄然滑落,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拾起。
宫尚角站在廊下,望着弟弟离去的背影,将香囊收进贴胸衣袋。那里还装着很多年前,远徵初学针灸时扎歪的第一根银针。
而临淰在窗前轻轻抚摸新簪上的珍珠。这是今晨远徵托侍女送来的生辰礼。珍珠内侧刻着微不可见的药草纹,恰是能解百毒的龙胆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