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快递

鸡叫头遍时，解舒诗醒了。

不是被吵醒的，是自然醒。胸口的闷痛彻底消了，只剩后颈有些发僵，大概是昨夜淋雨后歪着脖子靠在灶房门框上打盹的缘故。

他动了动手指，触到一片温热的绒毛——胖虎蜷在他臂弯里，橘色的尾巴圈住他的手腕，呼吸均匀得像院里的井水。

窗外的雨停了。天光透过窗纸渗进来，在地板上洇出一片淡青，空气里浮着潮湿的草木香，混杂着灶房飘来的、淡淡的姜茶余味。解舒诗轻轻抽回手，起身时动作放得极缓，怕惊醒怀里的猫。

可刚直起腰，就见胖虎“喵”地睁开眼，琥珀色的瞳孔在晨光里眯成条缝，尾巴尖懒洋洋地扫了扫他的手背。

“醒了？”他低声笑了笑，伸手挠了挠猫下巴，“去看看你的花。”

胖虎像是听懂了，率先跳下床，踩着轻快的步子往门口去，走到廊下时突然顿住，回头朝他“喵”了一声，声音里带着点急切。解舒诗跟出去，顺着猫的视线看向后院。

帆布搭的小棚子在晨风中微微鼓荡，边角的鹅卵石压得很稳，只是被风撕出的裂口还张着，像咧开的嘴。

他心里一紧，快步走过去。蹲下身掀开帆布的瞬间，松了口气——虞美人的嫩芽比昨夜挺括了许多，子叶边缘泛着水润的新绿，连被雨水打弯的茎秆都悄悄挺直了些，像群刚睡醒的孩子，正努力伸展着胳膊。

“居然没事。”解舒诗指尖拂过叶片上的水珠，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漫上来，让他后知后觉地想起什么，“……我昨晚怎么没把花盆搬进来？”

这话刚出口，就见胖虎用脑袋蹭了蹭他的手腕，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儿，像是在嘲笑。解舒诗这才反应过来，昨夜发病时脑子混得像团被水泡过的棉絮，满脑子只想着“不能让雨浇坏嫩芽”，竟忘了最直接的办法——这花盆本就不大，半臂就能端起来，往廊下或灶房角落一放，根本淋不着雨。

他对着花盆叹了口气，又觉得有些好笑。以前在医院时，医生总说他发病后容易陷入思维定式，像被什么东西困住了，转不过弯。那时候他还不信，觉得是医生安慰人的说辞，现在看着胖虎歪着头看他的模样，倒真觉得自己像个钻牛角尖的傻子。

“下次记住了。”他轻轻敲了敲花盆边缘，像是在跟嫩芽道歉，又像是在跟自己说。“等你稍微大了些，就把你移到花池。”

胖虎“喵”了一声，转身往旧花池那边跑，跑到池边时突然停下，用爪子扒了扒新翻的泥土，泥土里露出几粒圆润的矢车菊种子——大概是昨夜风大，把他没埋好的种子吹露出来了。

解舒诗走过去，蹲下身重新把种子埋好。花池里的土被雨水润得极软，指尖插进土里时几乎不费力气，混在土里的草木灰带着淡淡的烟火气，是张奶奶昨天傍晚特意送来的，说能防虫子。

他想起老太太在黄昏中送来草木灰时的模样，鬓角已经有了白发，嗓门却依旧洪亮：“你奶奶以前种啥都爱拌点这个，说土得有火气，种子才能长得壮。”

“是得有火气。”他低声重复着，把最后一粒种子埋好，起身时瞥见廊下的水缸——里面积着半缸昨夜的雨水，清澈得能看见水底的鹅卵石，水面上还漂着片青竹叶。手机在口袋里轻轻震动了一下，掏出来看，是新的任务提示：

【日常任务：为虞美人与矢车菊幼苗浇淋静置雨水（需避开正午强光）】，奖励【陶瓷洒水壶x1】。

刚看完提示，就听见篱笆外传来张奶奶的呼喊：“舒诗啊，在家不？”

解舒诗走到篱笆边拉开门，见老太太挎着个竹篮站在门口，篮子里装着几棵带着露水的青菜，绿油油的闪着光。“刚从地里摘的，新鲜着呢，给你添个菜。”

张奶奶把篮子递给他，眼睛往虞美人花盆那边瞟了瞟，“那花没事吧？说起来也怪，你咋不把花盆搬廊下呢？那么点大的盆，端起来多方便。”

解舒诗的耳尖有点发烫，低头看着手中的篮子：“昨晚……有点不舒服，没想起来。”

“又犯病了？”张奶奶的眉头立刻皱起来，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没发烧就好。跟你说过多少回，不舒服就别硬撑，院子里的活儿急啥？”她跟着他走进院子，看见花池里的新土，又笑了，“矢车菊种下了？我就说雨后的土最养籽，保准出芽快。”

“借您吉言。”解舒诗把青菜放进灶房的竹筐里，转身想给张奶奶倒杯水，却被拦住了。

“别忙了，我就是来看看你。”老太太走到虞美人花盆边，伸手碰了碰帆布，“这棚子得换换了，塑料布不顶用，等会儿我让老头子把家里那块旧油布送过来，防水，还结实。”她顿了顿，忽然想起什么，“对了，你爸妈托人捎的包裹到了，在村口王婶家，说是给你寄的药和几本书。”

解舒诗“嗯”了一声。爸妈总这样，怕直接寄到家里他会嫌麻烦，扔到一旁就不管了。每次都托相熟的乡亲拆开转交。他摸了摸口袋里的药瓶，还剩小半瓶，正好该续上了。

“下午我去拿。”他说。

张奶奶又唠了几句家常，说村里的稻子快熟了，说东头的李叔家新下了窝小猪，说她孙子昨天视频时还问“舒诗哥哥啥时候回城”。解舒诗安静地听着，时不时应一声，阳光透过竹篱笆的缝隙落在老太太的白发上，像撒了把碎金，让人想起爷爷在世时，也是这样坐在院子里，絮絮叨叨地说些家长里短。

“对了，”张奶奶临走时指着虞美人花盆，语气忽然变得严肃，“晌午太阳该毒了，把这棚子掀开一半，别闷坏了。还有啊——”她特意加重了语气，“下次再下雨，不管啥情况，先把花盆端廊下，听见没？你要是再犯倔，我就让你爸妈回来盯着你。”

“知道了，张奶奶。”解舒诗笑着应道，看着老太太挎着空篮子慢悠悠地走了，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幅淡墨画。

关上门转身时，看见胖虎正用爪子扒拉虞美人花盆的边缘，像是在催他。解舒诗走过去，真的把花盆端了起来——比想象中轻，盆底的泥土还带着点潮气，蹭在手心凉丝丝的。他把花盆搬到廊下，特意找了块平整的木板垫在底下，免得盆底的泥水弄脏地面，又把帆布重新盖好，这次只盖了大半，留了道缝隙透气。

胖虎蹲在旁边看着，尾巴尖轻轻扫过花盆边缘，像是在说“早该这样了”。三花猫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蹲在木板另一头，用爪子拨了拨帆布的边角，大概是在检查他的活儿干得好不好。解舒诗被两只猫认真的模样逗笑了，转身去灶房找了个小碗，倒了点温水放在它们面前，算是奖励。

处理完花，他想起张奶奶说的包裹，决定现在就去拿。换衣服时在衣柜角落摸到件旧外套，是爷爷以前穿的，藏蓝色的卡其布，袖口磨出了毛边，却洗得干干净净。穿上时长度正好到膝盖，衣料带着阳光晒过的味道，让人想起小时候，爷爷总把他裹在这件外套里，抱着他去村口看耍猴戏。

“走了。”他对着趴在窗台的胖虎挥了挥手，转身出了门。

村里的路还带着雨后的泥泞，踩上去软绵绵的。田埂边的野草上挂着水珠，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像撒了满地的碎玻璃。路过李叔家时，看见他家的大黄狗趴在门槛上打盹，看见他就摇了摇尾巴，舌头伸得老长。解舒诗停下脚步摸了摸狗脑袋，大黄狗舒服地眯起眼，喉咙里发出呼噜声。

“舒诗啊，去拿包裹？”李叔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裤腿上沾着泥，“王婶刚还念叨你呢，说你爸妈寄了本养花的书，封面印着好多好看的花。”

“嗯，说是给我解闷的。”解舒诗笑了笑。

“你这病啊，是得养着。”李叔放下锄头，掏出烟袋锅子，“你爷爷以前总说，土地最养人，你在这儿住久了，准能好利索。”

他点上烟，抽了一口又说，“前儿看见你清理花池了，用不用我让我家小子来搭把手？那小子力气大。”

“不用麻烦了李叔，我慢慢弄就行。”解舒诗谢过他，又往前走。

到王婶家时，她正在院子里晒被子，看见他就笑着喊：“可算来了，你爸妈寄的包裹我给你放堂屋了，还挺沉。”王婶是村里的小学老师，说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拆开看了吗？里面有本《家庭园艺大全》，我翻了两页，好多花我都叫不上名儿。”

解舒诗拆开包裹，里面果然有几盒药，两本厚厚的书，还有个用软布包着的东西。打开软布一看，是个白瓷的小碟子，边缘画着圈浅蓝色的花纹，像极了奶奶以前用来盛花肥的那个。他忽然想起上次跟妈妈视频时，随口提过想学着沤花肥，没想到她记在了心上。

“谢谢您王婶。”他把东西收好，王婶又塞给他几个刚蒸好的槐花饼，热乎乎的，带着甜香。

往回走时，手里的包裹沉甸甸的，槐花饼的香气混着泥土的味道钻进鼻孔。路过张奶奶家时，看见她正指挥着张爷爷搬油布，老头子嘴里嘟囔着“这油布晒了三年都硬了”，老太太就拿着扫帚拍他的背：“让你搬你就搬，哪来那么多话！”

解舒诗站在篱笆外笑了，喊了声“张爷爷好”。张爷爷抬起头，看见他手里的包裹就笑了：“你爸妈又给你寄好东西了？回头让你张奶奶也给你寄点花生，比城里买的香。”

“谢谢爷爷。”

回到家时，胖虎和三花猫正蹲在廊下等他，见他手里的包裹就凑过来闻。解舒诗把书和药放回屋里，拿着那卷油布走到后院。油布果然厚实，深蓝色的，边缘虽然有些磨损，却还很结实，带着点淡淡的桐油味。他拆下旧帆布，换上新油布，用铁丝把边角扎紧，这次的“小帐篷”比之前稳当多了，风刮过来也只是轻轻晃了晃。

“这样就不怕下雨了。”他对着花盆说，指尖刚碰到油布，就听见胖虎“喵”了一声。回头一看，橘猫正叼着他放在廊下的槐花饼，往柴堆后跑，三花猫跟在后面追，两只猫闹得欢。

解舒诗笑着摇摇头，转身去给矢车菊浇水。水缸里的雨水已经静置了大半天，他舀了半瓢，慢慢浇在花池里。水流渗进土里，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像谁在底下轻轻应了一声。他忽然觉得，这院子里的一切都在慢慢活过来。

冒芽的虞美人，待种的矢车菊，闹腾的猫咪，还有邻里间这些细碎的牵挂，像一条条线，正把他和这个快要被遗忘的家重新连在一起。

午后的阳光渐渐热起来，照在身上暖融融的。解舒诗靠在廊柱上，翻着那本《家庭园艺大全》，胖虎趴在他的腿上打盹，尾巴尖随着呼吸轻轻晃。书里夹着张纸条，是妈妈的字迹：“舒诗，慢慢弄，不急。院子里的花开了，拍张照片给我们看看。”

他抬起头，看向后院的花池。泥土里，矢车菊的种子正在悄悄扎根，虞美人的嫩芽在油布下静静生长。远处的稻田泛着金浪，风吹过竹篱笆，带着熟悉的、让人安心的声响。

解舒诗笑了笑，在心里说：“会开花的。”

会慢慢长大，会好好开花，就像爷爷说的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