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下午最后一节课是物理。
讲台上,头发花白的物理老师正在讲解电磁感应,粉笔在黑板上画出整齐的磁场线图。秦薇盯着那些弯曲的线条,思绪却飘向窗外——天空是那种南方春天特有的灰蓝色,云层很厚,像是要下雨。
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课本边缘敲击,节奏很轻,几乎听不见。那是夏之光昨晚发来的那首曲子的节奏,四个和弦的循环,简单却顽固地在脑海里回响。
“秦薇同学。”物理老师的声音让她回过神,“你来回答一下,楞次定律的内容是什么?”
秦薇站起来,流畅地背诵:“感应电流的磁场总要阻碍引起感应电流的磁通量的变化。”
“很好。请坐。”老师推了推眼镜,继续讲课。
坐下时,秦薇用余光瞥向教室最后一排。夏之光正低头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不是记笔记,而是在纸张边缘画着什么——从他手的移动轨迹来看,应该是某种简谱或五线谱。他的左手搭在桌沿,手腕上的疤痕被校服袖子半遮着,只有一小段露在外面。
下课铃响起时,天空开始飘起细雨。学生们涌向窗口,抱怨声四起——“没带伞!”“体育课又泡汤了!”“我妈早上还让我带伞来着……”
秦薇安静地收拾书包。物理作业,英语卷子,明天要交的作文草稿——她一样样装好,动作比平时慢了一些。心里有个声音在问:你真的要去吗?去音乐教室,碰琴键,面对那个你已经逃避了半年的东西?
“秦薇!”林雨桐抱着书包凑过来,“一起走吗?我带伞了!”
“我……”秦薇迟疑了一下,“我还有点事,要去一趟艺术楼。”
“艺术楼?”林雨桐眨眨眼,“这个点去干嘛?艺术楼四点半就锁门了。”
“去找点资料。”秦薇说了个模棱两可的理由,“很快就好。你先走吧,别等我了。”
林雨桐盯着她看了两秒,眼神里闪过一丝疑惑,但很快被理解取代:“好吧,那你小心别被锁里面了。明天见!”
“明天见。”
教室里的人渐渐走光。值日生开始打扫卫生,拖把划过地面的声音在空荡的教室里回响。秦薇背上书包,走出教室。
走廊里很安静,大部分班级已经放学,只有几个教室还亮着灯,是补习或者班会在进行。她走下楼梯,穿过连接主教学楼和艺术楼的连廊。连廊的玻璃窗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外面的雨渐渐大了起来,打在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艺术楼比主教学楼更安静。一楼大厅的灯光昏暗,墙上挂着历届艺术生的作品——水彩画、书法、黑白摄影。秦薇的目光匆匆扫过那些作品,脚步没有停留。
楼梯间里回荡着她自己的脚步声。二楼,三楼,四楼。越往上走,光线越暗,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灰尘的味道。走廊尽头的那间教室,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
秦薇在门前停下。她能听见里面传来钢琴声——不是完整的曲子,而是几个零散的和弦,像是在试音,又像是在寻找什么。琴声很轻,小心翼翼地,像怕吵醒什么沉睡的东西。
她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2
音乐教室比她想象中更大,也更旧。墙面的淡绿色油漆已经斑驳,露出底下灰白的腻子。窗户是那种老式的木框窗,玻璃不太干净,映出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教室中央摆着一架黑色的立式钢琴,琴盖打开着,琴键在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夏之光坐在琴凳上,背对着门。听见开门声,他转过头来,手指还停在琴键上。
“你来了。”他说,声音在空旷的教室里显得有些回声。
“嗯。”秦薇关上门,走到钢琴边。她注意到钢琴上放着一个保温杯,杯盖拧开放在一边,冒着淡淡的热气。“你在练琴?”
“不算练。”夏之光收回手,“只是在找几个和弦。”他挪了挪位置,让出一半琴凳,“坐吗?”
秦薇犹豫了一秒,还是坐下了。琴凳很硬,表面的皮革有些开裂,露出底下黄色的海绵。她闻到了钢琴特有的气味——旧木头、呢毡、还有一丝极淡的松香味。
两人并肩坐着,距离很近,近到秦薇能看见夏之光校服领口处磨损的线头,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洗衣液味道,混合着某种像是铅笔屑的清爽气息。
“你经常来这里?”她问。
“有时候。”夏之光的手指在琴键上方悬停,没有按下去,“这架钢琴很老,音不准,有几个键的击弦机有问题。但……”他停顿了一下,“它有它的性格。”
“性格?”
“嗯。”他的指尖轻轻落在中央C上,按下去,一个略有些沉闷的音符响起,“你听,这个C偏低了大概四分之一音。但如果在这个基础上构建和弦,反而会有一种特别的……温暖感。”
他又按了相邻的几个键,弹出一个简单的C大调和弦。确实,因为那个偏低的C,整个和弦听起来不那么“正确”,但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安心的质感,像一件穿了很久的旧毛衣。
秦薇看着那些黑白琴键。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掌心开始出汗。
“你想试试吗?”夏之光轻声问。
秦薇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固定在琴键上,那些熟悉的黑白排列在她眼中逐渐模糊、旋转。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第一次坐在钢琴前,老师教她认识中央C。她想起十二岁,决定专攻小提琴后,钢琴就成了辅助乐器,但她仍然喜欢在练琴间隙弹几段简单的旋律。她想起去年冬天,比赛前的那天下午,她在琴房用钢琴给自己伴奏,检查音准——
“秦薇。”
夏之光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她抬起头,发现他正看着她,眼神平静,没有催促,没有期待,只是安静地等待。
“我……”她的声音有些干涩,“我不知道能不能。”
“不用弹曲子。”他说,“只是碰碰。感受一下它们的温度,重量,触感。就像你昨天碰那丛玫瑰一样。”
这个比喻让秦薇心里某处松动了一下。她慢慢抬起右手,悬在琴键上方。手指在微微颤抖,她能感觉到,那种熟悉的、让她恐惧的失控感又开始蔓延。
“从最左边的那个白键开始。”夏之光的声音很轻,像在引导,又像在自言自语,“最低的A。它很少被用到,大部分时候只是个装饰。但如果你单独按它……”
他的左手伸过来,按下了最低音区的那个A键。一个深沉、浑厚、带着轻微杂音的音符响起,在教室里回荡了很久才渐渐消失。
“它有自己的声音。”夏之光说,“不常被听见,但存在。”
秦薇的食指慢慢下降,触碰到了那个A键的边缘。冰凉的、光滑的象牙质感。她轻轻按下去——很轻,几乎没发出声音。然后加重力道,音符响起,比夏之光刚才弹的更闷,更小心翼翼。
“再试试旁边的。”夏之光说。
一个键,又一个键。秦薇从最低音区开始,缓慢地、一个一个地触碰那些琴键。有的音准,有的不准,有的响亮,有的沉闷。她没有试图弹旋律,只是单纯地感受每个键的触感、音色、余音。
当她弹到中央C附近时,手指的颤抖渐渐平息了。那些琴键不再是她恐惧的象征,而只是……物体。有温度的、会发出声音的物体。
“现在试试同时按两个。”夏之光说,“随便哪两个。”
秦薇犹豫了一下,左手按下一个C,右手按下一个G。两个音符同时响起,形成一个空旷的五度音程。然后她换了组合,C和E,大三度,更温暖。再换,E和G,小三度,略带忧郁。
“你在找什么?”夏之光问。
“不知道。”秦薇诚实地说,“只是……在听。”
“那就继续听。”
她继续尝试。三个音,简单的三和弦。C大调是明亮的,C小调是阴郁的,减和弦是紧张的,增和弦是奇幻的。她发现自己在寻找那些不准的音——那个偏低的C,那个偏高的F#,那个中间音区有些松动的D。当这些不准的音出现在和弦里时,整个声音变得生动起来,不完美,但真实。
“就像那丛玫瑰。”她突然说。
夏之光侧过头看她:“嗯?”
“不完美,但真实。”秦薇的手指停在一个由C、E、偏高的F#组成的增三和弦上,“如果这架钢琴音完全准,可能反而没这么……有意思。”
夏之光笑了。那是秦薇第一次看见他真正意义上的微笑——不是嘴角的牵动,而是整个面部肌肉的放松,眼睛微微眯起,眼尾出现细小的纹路。那个笑容很淡,转瞬即逝,但真实存在。
“你也这么觉得?”他问。
“嗯。”秦薇收回手,放在膝盖上。手心还在出汗,但心跳已经平稳下来。“谢谢你。”
“谢什么?”
“让我碰琴键。”她说,“没有让我弹曲子,没有问我为什么不能弹,只是……让我碰碰。”
夏之光沉默了几秒。窗外的雨声更大了,敲打着玻璃窗,像某种自然的打击乐。
“我母亲去世后,”他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我有整整三个月没碰任何乐器。不是不能,是不敢。因为音乐总是让我想起她,想起她坐在钢琴前教我识谱的样子,想起她哼着歌在厨房做饭的样子。”
秦薇安静地听着。
“后来有一天,”夏之光继续说,“周野——就是咱们班那个体育委员——硬拉着我去他家仓库。他不知从哪儿搞来一台旧电子琴,好几个键都不响,音准一塌糊涂。他说,‘光哥,你要是不想弹,就砸了它。反正这破玩意儿也不值钱。’”
“然后呢?”
“然后我就砸了。”夏之光说得很平静,“不是真的砸,而是……很用力地按那些坏掉的键,按到手指发疼。那些不响的键,那些音不准的键,那些反应迟钝的键。我按了很久,按到整个仓库都是刺耳的、破碎的声音。”
他停下来,看着自己的手指:“按完之后,我突然就不怕了。因为最糟糕的已经发生了——我制造了难听的声音,我发泄了情绪,而音乐……音乐还在那里。它没有因为我制造了难听的声音就消失,也没有因为我三个月没碰它就抛弃我。它就在那里,等我准备好。”
秦薇感到眼眶有些发热。她转过头,不让夏之光看见。
“所以,”夏之光说,“你不用着急。不用强迫自己弹什么,演奏什么。你可以只是碰碰,只是听听,甚至只是坐在这里,什么也不做。音乐不会跑掉,它会等你。”
“等多久?”秦薇问,声音有些哽咽。
“等到你准备好。”夏之光说,“可能是明天,可能是下个月,也可能是一年后。但只要你还能听见——听见雨声,听见风声,听见自己的心跳——你就还能回来。”
秦薇低下头,眼泪终于掉下来,落在校服裤子上,晕开深色的圆点。她没有出声,只是安静地流泪。夏之光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把手放在琴键上,弹起那首简单的、四个和弦循环的曲子。
琴声在雨声中流淌,不完美,但真实。那些偏低的音,那些不准的和弦,那些老旧的击弦机发出的细微杂音——所有这些“缺陷”构成了此刻完整的、无需掩饰的声音。
秦薇哭了一会儿,渐渐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擦干眼泪,看向窗外。雨还在下,天色更暗了,远处的教学楼亮起了更多的灯。
“夏之光。”她说。
“嗯?”
“你能教我弹那首曲子吗?就是昨晚你发我的那首。”
夏之光转过头看她,眼神里有惊讶,但更多的是平静的接受。“那首有点难。我们可以从更简单的开始。”
“不。”秦薇摇头,“就那首。我想学那首。”
她不知道这个决定从何而来,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能真的学会。但她知道,此刻,在这个雨天的黄昏,在这间老旧的音乐教室里,她想试着触碰那首曾经打动她的旋律——不是作为听众,而是作为参与者。
夏之光看了她几秒,然后点头。“好。”
他重新调整坐姿,将手放在琴键上。“我先慢速弹一遍,你看着我的手指。”
音乐响起。这次秦薇没有闭眼,而是专注地看着夏之光的手指在琴键上移动——修长,骨节分明,左手手腕上的疤痕随着动作时隐时现。他的触键很轻,几乎是用指尖在抚摸琴键,而不是敲击。那些音符因此有了温柔的质感,像雨滴落在水面泛起的涟漪。
一曲终了,夏之光把手移开。“你想先学哪部分?”
“结尾。”秦薇说,“那几个清澈的单音。”
夏之光有些意外:“为什么是结尾?”
“因为那是向上的。”秦薇说,“像在黑暗里点灯的那个部分。”
夏之光点点头,没有多问。他重新把手放在琴键上,弹了结尾的那几个单音——G、E、C、A,简单的下行,但节奏很特别,每个音之间有不规则的停顿,像犹豫,又像深思。
“你来试试。”他让开位置。
秦薇深吸一口气,把手指放在对应的琴键上。她的手指在颤抖,她能感觉到。但她没有退缩,而是用力按下第一个G。
音准了,但触键太重,声音有些突兀。她皱皱眉,松开手指。
“再轻一点。”夏之光说,“想象你不是在按琴键,而是在碰一片很薄的水面。”
秦薇重新尝试。这次她控制着力道,手指像羽毛一样落在琴键上。音符响起,清澈,干净,带着恰到好处的余音。
“很好。”夏之光说,“现在下一个音,但要等一会儿。等这个G的余音快要消失的时候。”
秦薇等待。教室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那个渐渐消失的G音的余韵。当余音几乎听不见时,她按下E。
两个音在空气中交织,形成微妙的和声。
“对,就是这样。”夏之光的语气里有一丝赞赏,“继续。”
C,然后A。每个音之间都有等待,都有倾听。秦薇发现自己在等待时屏住了呼吸,在按下琴键时轻轻呼气——这个无意识的节奏让整个过程有了呼吸感,有了生命。
当她弹完最后一个A时,那个单音在教室里回荡,然后慢慢消失在雨声中。
“我弹对了。”她轻声说,有些不敢相信。
“嗯。”夏之光点头,“不只是音对了,感觉也对了。”
秦薇看着自己的手指。它们还在琴键上,微微颤抖,但这次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某种激动的颤抖,像久旱的土地终于迎来第一滴雨。
“再弹一次?”夏之光问。
“好。”
这次她弹得更流畅一些,虽然仍然生涩,但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敬畏的触键方式,反而让音乐有了独特的质感。弹完后,她发现自己竟然在微笑——不是那种灿烂的大笑,而是嘴角不自觉上扬的、细微的弧度。
“秦薇。”夏之光突然叫她的名字。
她转过头。
“你知道为什么音乐需要听众吗?”他问。
秦薇摇头。
“不是因为演奏者需要掌声或者认可。”夏之光说,目光落在琴键上,“而是因为,声音只有在被听见时,才真正完成。一个音符被弹奏,在空中振动,传入另一个人的耳朵,在那个人心里激起回响——这个完整的循环,才是音乐真正的生命。”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所以你刚才弹的这几个音,现在有了两次生命:一次在你的指尖,一次在我的耳朵里。它们被完成了两次。”
秦薇感到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这个想法如此简单,又如此深刻——音乐不是单向的输出,而是双向的流动,是给予与接收的完整循环。
“那如果没有人听呢?”她问,“比如你在荒园里弹琴的时候。”
“也有听众。”夏之光说,“玫瑰,风,泥土,还有我自己。声音不会因为没有被人类听见就失去意义。它振动空气,触动物体,改变微小范围内的气压——这些物理变化,也是一种‘听见’。”
秦薇想起自己曾经在空无一人的琴房里练琴。那时她以为只有自己在听,但现在想来,那些声音震动了墙壁,穿过了门缝,融入了楼外的城市噪音。它们以某种方式存在着,改变着世界,哪怕只是极其微小的改变。
“我该走了。”她看了看窗外已经完全暗下来的天色,“再不走可能真的要被困在这里了。”
“嗯。”夏之光站起来,合上钢琴盖,“一起走吧,我也要回家了。”
他们收拾好东西,关掉教室的灯。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灯提供微弱的光亮。夏之光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功能,走在前面照明。
“小心楼梯。”他说。
秦薇跟在他身后。两人的脚步声在空荡的楼梯间里回响,一轻一重,像某种简单的节奏。走到一楼时,秦薇突然想起什么。
“夏之光。”
“嗯?”
“你上次说的那个校园原创音乐征集,”她说,“截止日期是4月30日对吧?”
夏之光的脚步顿了一下。“你怎么知道?”
“我在公告栏看到了海报。”秦薇说,“你准备投稿吗?”
手机手电筒的光在墙壁上晃动。夏之光沉默了几秒,才回答:“还没想好。”
“为什么?”
“不知道投什么。”他的声音在黑暗里有些模糊,“那些曲子……都太私人了。不适合拿出来比赛。”
“但音乐本来就是私人的。”秦薇说,“然后又变得公共。就像你刚才说的,它需要被听见才能完成。”
夏之光没有接话。他们已经走到艺术楼门口,外面的雨小了一些,变成细密的雨丝。路灯的光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反射,形成一片片破碎的光斑。
“我送你到校门口吧。”夏之光说,“你没带伞。”
“不用了,很近,跑过去就行。”
“会淋湿的。”他从书包侧袋里掏出一把折叠伞,黑色的,很小,只能勉强遮住一个人,“一起撑吧。”
秦薇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同意了。两人挤在那把小伞下,肩膀不可避免地碰到一起。夏之光比她高半个头,举伞的手臂绷直,尽量把伞往她那边倾斜。
雨中的校园很安静,只有雨打在伞面上的啪嗒声,和两人踩在水洼里的脚步声。走到校门口时,秦薇的左肩已经湿了一小片,而夏之光的右肩几乎全湿了。
“谢谢。”秦薇说,“明天还你伞。”
“不用急。”夏之光把伞递给她,“你先用着。我家离得近,跑回去就行。”
“可是你——”
“明天见。”他打断她,转身跑进雨里。校服很快被雨水打湿,贴在背上,勾勒出清瘦的肩胛骨轮廓。他没回头,只是抬起手挥了挥,然后消失在拐角处。
秦薇撑着伞,站在校门口,看着那个方向。雨丝在路灯下像银线般坠落,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湿润的朦胧中。她能听见自己呼吸的声音,能感觉到握伞柄的手指的温度,能闻到雨水中泥土和植物的气息。
她还记得那几个琴键的触感——G、E、C、A,简单的下行,但在她指尖有了生命。
转身往家走时,她发现自己不自觉地哼起了那个旋律。很轻,几乎听不见,但确实存在。
3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准备晚饭。听见开门声,她探出头:“怎么这么晚?淋湿了吗?”
“没,借了同学的伞。”秦薇把湿漉漉的伞放在门口,换了拖鞋,“今天留下来问老师问题,耽误了一会儿。”
这个半真半假的解释母亲接受了。“快去洗个热水澡,别感冒了。饭马上好。”
秦薇应秦薇应了一声,回到自己房间。她没有立即去洗澡,而是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橘黄色的灯光下,她看见那本红色笔记本摊开在桌上——是昨晚她画玫瑰和写字的那一页。
她拿起笔,在新的一页上写道:
“今天碰了琴键。
G、E、C、A。
四个简单的音,像四滴雨。
他的肩膀被淋湿了,但他把伞给了我。
他说音乐需要被听见才能完成。
那么,我听见了。
我也被听见了。”
写完后,她合上笔记本,走到窗边。雨还在下,街灯在湿漉漉的街道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她想起夏之光在雨里奔跑的背影,想起他说“音乐就在那里,等你准备好”时的语气。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夏之光发来的消息:“到家了。伞不用急着还。”
秦薇回复:“好。你淋湿了吧?记得换衣服。”
“换了。在听雨声录音。”
“录音?”
夏之光发来一个音频文件,文件名是“rain_in_art_building.mp3”。秦薇点开,耳机里传来熟悉的声音——是今天下午音乐教室里的雨声,透过那扇老旧窗户的玻璃录制的。雨点敲打玻璃的节奏,远处隐约的雷声,还有……钢琴声。很轻,是她弹的那几个单音,G、E、C、A,被巧妙地混在雨声里,几乎融为一体。
“你什么时候录的?”她打字问。
“你弹琴的时候。用手机偷偷录的。”
“为什么要录?”
“因为那是一个完整的时刻。”夏之光的回复很快,“雨声,琴声,还有两个人安静地听着。这样的时刻应该被保存下来。”
秦薇重新听了一遍录音。这次她听得更仔细,能分辨出自己弹琴时轻微的呼吸声,能听见夏之光调整坐姿时衣服摩擦的声音,能听见窗外偶尔经过的汽车在湿路面驶过的呼啸。
这些细微的声音,构成了那个下午完整的记忆。
“我喜欢这个录音。”她回复。
“那就好。”夏之光说,“早点休息。明天见。”
“明天见。”
对话结束。秦薇摘下耳机,却还沉浸在录音营造的氛围里。她走到书桌边,再次打开红色笔记本,翻到画着玫瑰的那一页。看着那些潦草的线条,她突然有了一个想法。
她从笔筒里拿出一支铅笔,开始在玫瑰旁边画钢琴键盘。不是完整的八十八键,只是中央C附近的那几个——C、D、E、F、G、A、B,黑白相间。然后在对应的琴键上方,她写下那四个音符:G、E、C、A。
画完后,她盯着这幅奇怪的组合图:玫瑰,琴键,音符。它们之间似乎没有逻辑联系,但在她心里,它们完美地共存着——就像今天下午,荒园的意象与音乐教室的现实,在她的体验里融合成了同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