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阿正,醒醒,有客人来了。”
阿正揉揉那朦胧的睡眼,从藤椅上站起身。他走出了房间,见她在窗前,坐在一把桐木椅上,一针一线缝制着衣裳。桌子上成堆的衣裳,阿正问她说:“今天也要缝这么多衣裳?”
她忙碌于缝制衣裳,拧着眉头,仔细地看着衣布上的每一丝线。“今天接的单子多,生意兴隆也是好事嘛。客人等着呢,快去招待吧。”
“老板,我那檀木床做好了不?”客人问道。
“快了快了,马上好了,今天晚点我拉些力工送到您府上。”
阿正开始了忙碌,阳光柔和温暖,木屑在院子里漫飞着,在那树间的光柱中穿梭着,锯子那嘈杂的噪声惊飞了停栖在墙沿上的鸟雀。无数豆大的汗珠从阿正的下颌落下,与清晨的露水,一起滋养着那片草地。
她小心收起一个线结,拿起另一种颜色的线。她用针线,在衣裳上勾勒出一幅幅画卷。一朵朵梅花落在衣裳上,五彩缤纷,一只只春燕停在衣裳上,栩栩如生。她放下了针线和衣裳,揉着她那干涩又酸痛的眼睛。
她拿了一个水壶和一条毛巾,走进了院子里。阿正的汗浸透了短衫,他用那生着厚茧的手,拿工具打磨着床的榫和卯,他的头发上,落满了稀碎的木屑。
“阿正,忙活了挺久了,坐下歇会吧。”阿正坐在一个小木凳上,她用毛巾给阿正擦拭着汗,接着一点点拣去阿正头上的木屑。她将毛巾盘在阿正脖子上,“汗多了记得用毛巾擦擦,渴了的话,就喝水壶里的水。”
阿正听着院子外街边的热闹声,对她说:“我好想带你去集市里玩。那里有好多外地的美食,我还没带你去吃过。最近听说还来了好多有本事的杂耍人,他们的表演可有趣了。对了,还有,我好久没有给你买首饰了,刘婆那里又多了好几种精美的镯子,还有一种很漂亮的银发簪,你戴上一定很好看……”
“之前那些首饰我都没怎么戴呢,我就喜欢这个你给我做的这个桃木簪,对我来说,其他首饰都没它好,你还记得它不?”她指着头上的桃木簪,说道。
“记不得了……”阿正看着那个簪子,那种精美的雕刻手艺确实像是他的手笔。桃木簪,代表吉祥幸福,他是什么时候做的,什么时候给她的呢?他实在想不起来。
她也搬了个小木凳,坐在阿正身旁,和他并着肩,她说:“西山脚下,有一片花田,生着着各式各样的花。到了月亮明亮的时候,月光下的那些花可美了,真想和你一起去看。”
阿正想起,今天是城里的烟火节,于是问她:“今天是烟火节,晚上城里会放烟花,晚上你能抽出空来不。”
她说:“我缝快些,晚上应该可以抽出空来。”
阿正:“我尽快把活干完,等到晚上,我们先去集市里面玩,然后我们去你说的那片花田,我们边看花田里的花,边看城里的烟花。”
她拉起阿正的手,说:“好,今晚的时光是属于我们两的。”
日落时分,阿正带着几个力工将那床搬到了客人院子里。客人紧皱着眉,围着床打量着,摇了摇头:“阿正,你这床做的太长了,我的房间根本放不下这张床。”
阿正望了望那将要日落西山的夕阳,对那客人说:“要不……我明天再来把这床改一下尺寸吧。”
客人摇摇头,说:“不行啊,你今晚抽出时间来帮我改一下吧,我今晚就要睡这张床。也不劳烦你们搬回去改了,你们带些工具直接到我家院子里改吧。”
阿正来到家门口,迟迟没有打开门。他不知怎么跟她开口,他害怕跟她说晚上不能一起去集市去看烟花,她会感到失落。唉,总归还是要面对的,他还是打开了门。她坐在椅子上,一筹莫展地看着那摞堆的很高的衣裳。
“阿正……我今晚还有好多衣裳赶着要缝制,所以今晚……不能跟你出去玩了,唉……”她垂着头说道。
阿正叹了口气,说:“我也是来拿工具的,今晚客人说赶着要我改一下床的尺寸,我回来拿个工具。我今晚可能要忙到很晚,你早些歇息,不用等我。”
阿正拿着工具出了门,她伏在窗边,看着阿正那高高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暮色中……
夜晚,城里大街小巷摆满了烟花筒。随着城市中央升起一道信号弹的白光,无数引线被同时点燃。五颜六色的烟花在夜空中绽放,那漫天繁星点缀在这烟花之海上,享受着这份夜幕中难得的热闹。明月也不再孤单,与烟花一同照耀着这个城市。
听到了烟花的声响,她放下手中的衣裳和针线,来到窗前。阿正放下了手中的锯子,坐在院子里的草坪上,抬头仰望夜空。可是彼此不在身旁,再绚烂的烟火,也是索然无味。两人各自无奈地叹了叹气,然后拿起衣裳与针线,拿起锯子,在那绚烂的夜空下忙碌着。
待阿正忙碌完,以至深夜。知了在树梢间不知疲倦地鸣叫着,明月高悬在穹顶之上,微凉的晚风拂去了阿正脸上的汗水。家家户户都熄了灯,热闹的夜空,喧嚣的城市,都陷入了寂静之中。
阿正来到家门口,家里还亮着灯光。阿正走进家中,她静静地坐在那把桐木椅上,看着窗外那片寂静的夜空。那盏油灯上,一株小小的火苗随着晚风摇曳着。阿正说:“这么晚了还不睡?今天忙活这么久了,你要好好歇息了。”
她站起身,拉着阿正,让他坐在那把桐木椅上。她为他清拣着头上的木屑。她说:“你没回家,我睡不着,看到你归家我才安心。我也想为你留盏灯,我怕外面太黑,你不好找家。”
阿正看着灯上那株火苗,说:“我们每天都太忙碌了,实在抽不出时间来相处。”
她说:“是啊,真想找些时间我们俩一起安静下来共处。”
阿正:“等我们老了,不用再忙碌了,我们天天都可以去集市玩,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去那片花田里看花,每年的烟花节,我们都在陪在彼此身边仰望那布满烟花的绚烂的夜空……”
淡宕的微风拂窗而过,那盏灯的灯光,那么温暖,又那么脆弱。在晚风的吹拂下,那盏灯,熄灭了……
二
当当的敲门声响起,阿正恍惚地从睡梦中醒来,“原来,刚刚的那一切,只是一个梦啊……”
阿正打开了门。是她,她走进了阿正的家门,踮起了脚,整理着阿正那睡的乱糟糟的头发,说:“等会还要见我爹娘呢,你这样乱糟糟的见我爹娘可不行。”
阿正整了整自己的衣领,“见爹娘?”
她说:“昨天不是说好了吗,去跟我爹娘商量我们成亲的事。”
阿正支吾着说:“你说……我只是一个……一个普通的木匠,你爹娘会不会因为我的身份……”
“好啦,不要太紧张了啦,不商量一下怎么知道呢?”她说道。
阿正伏在窗边,斜对面便是她家的府邸,她家的府邸,朱漆黄瓦,金碧辉煌。那院子的围墙,华丽又高大,隔开了她家与街道,又仿佛将他和她隔在两边。
越走向她家,阿正越感到双脚无力,他恍恍惚惚地被她拉着走着,恍惚地走进她家大门,恍惚地走过那偌大的院子,恍惚地来到正堂门前。
阿正愣在门前,心里涌上不尽的紧张和害怕。
“走啦走啦,我爹娘还在里面等着呢。”她拉着阿正走进了大门。
阿正与她的爹娘打了招呼。阿正在茶几前坐了下来,几分钟过去,她爹一直只是在泡茶,沏茶,喝茶,默不作声。许久,她爹说:“不记错的话,你是斜对面木匠铺家的阿正吧。”
“是的,我是木匠铺家的阿正。”
她爹对她招了招手,对她说:“你先回房间去等一会,我要跟阿正说些话。”
待她离开,她爹说:“阿正啊,我听说过你,你踏实肯干,勤奋,温柔,有礼貌,街坊邻居们都夸你人好。我也见过你做的家具,我们也买过你做的家具,确实很精美,你这生意肯定能一直旺下去。我也知道,你应该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她爹说到这,又开始喝茶,默不作声了。阿正说:“我会努力赚钱,让她过得更好。我真的很喜欢她,我也会一直呵护她,一直对她好。所以,我想娶您的女儿。”
她爹放下茶杯,接着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但是,你应该知道,我是朝廷里声名显赫的官员,我们是大官家,所以……”
她娘拍了拍她爹的肩膀,对她爹说:“可是这……道理不应该是这样的啊……”她爹做了个手势,示意她娘先不要说话了。她爹继续说:“我女儿是官家的人,而你再怎样也是个普通的木匠。所以,你明白的。”
阿正攥着自己的手指,缄默不言。她爹说:“阿正,你先去院子里走走吧,我要和和我女儿商量一会儿。你先不要走开,等下还要叫你和我女儿把这事商量好来。”
院子里有一个湖,湖中游着各色的斑斓的锦鱼,夕阳给湖面带来一缕红晕。清凉的晚风拂过阿正的鬓角,拂过竹林中的摇曳的绿竹。整个院子都宁静祥和,院子里,只有阿正的内心,乱成了一团麻。他多想,和上次的梦中一样,平平凡凡地陪伴在彼此身边,当自己忙活歇息的时候,有她为他清理着头上的木屑,为他擦着汗,为他夜里,留那一盏灯……
她和她爹交谈了许久。她爹对她说:“好了,现在该你们俩谈好这个事了,记得跟我说阿正的反应。去院子里找阿正吧,他应该还在院子里等着。”
她来到院子里,阿正坐在石桌前,心情低落,眼神黯然。
“阿正,是我。”她说。
阿正见到她,眼眶中盈满了泪水,说:“我不想跟你分开,我不想娶别的人,也害怕你嫁给别的人了……”
她也没禁住哭了出来,她抱住了阿正,说:“我爹不是那么刻薄的人,他一定是在考验你,我是不会跟你分开的。我爹要是执意,我就不嫁人了。”
她牵着阿正的手,送阿正出了家门。临别时,她对阿正说:“还记得吧,你说过的,等我们老了,我们就天天去集市里玩,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去花田边看花,每个烟花节,我们都一起看那布满烟花的璀璨夜空。我会一直记着的。”
这些话阿正只在上次那个梦中说过,阿正惊讶地问道:“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梦里的这些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微笑着招招手,与阿正告别。
夜晚,她在床上辗转难眠。桌上的油灯还未熄灭。她走到窗前,向阿正家望去。家家户户都熄了灯,人们都陷入睡梦中。只有她和阿正房间里的灯,还亮着……
三
阿正突然惊醒,说:“我们会成亲的……”她笑着说:“你醒啦,梦到什么了,我们年龄还小呢,成亲还早着呢。”
阿正喃喃自语道:“原来是连环梦啊。”
现在她坐着阿正身旁,在戏台下看着戏,她问阿正道:“是不是我带你看的这场戏太无趣了?你怎么睡着了。”
阿正说:“嘿嘿,我这种俗人,实在是欣赏不来这种高雅的东西。”
待戏落幕,她对阿正说:“阿正,我叫你出来,其实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我爹升官了,我们家马上要搬去京城里住了。我们以后可能……很难再见到面了……”
阿正:“你们……什么时候要走?”
“明天早上就出发了。”她哽咽着说,“我不想跟你分别,这一走,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阿正也很难过,他抱住了她,说:“我们以后多书信来往,我会在这里一直想着你的……”
她擦擦眼角的泪水,问阿正说:“明天早上,你会来送我吗?”
阿正:“我怕你爹娘发现我们俩的事,不然会给你带来麻烦,我会在一旁躲着,静静地目送你离去的。”
翌日,几辆马车碾过雨后的新泥,来到她家门前。门前的桑树淋过雨后更加的油绿,雀儿在屋檐下的巢中,整理着自己的羽毛,下了一整夜的雨停了,但还是不见天晴。
几个力役在宅子里进出着,搬着宅子里的各种重物。她坐在宅门前的阶梯上,四处张望,找寻着阿正的身影,她此刻多么想见到阿正。毕竟,二人这一走,几乎很难再相见。
“走了,出发了。”所有的物品已经搬好在一辆辆马车上了,她爹便呼唤她上车出发。
“爹,我去那边买串糖葫芦,路途那么远,我会饿的。”她慢慢地走向不远处一个卖糖葫芦的小摊,她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她觉得阿正也许马上就要来了。买完了糖葫芦,她四处张望,还是没有见到阿正的身影。
“爹,我再去买些糕点。”她买完了糕点,还是没有看见阿正。“爹,我还想……”她爹打断说:“好了,等到了京城,那里的小吃可多了,到了那里再好好吃东西吧,现在车夫等着呢。”
她不舍地上了车,这辆车里,只有她一个人。她想到阿正,不禁哭了出来。等分别之后,阿正会不会因为生活中没有她的身影,而慢慢忘却了她?会不会阿正对她的思念会随着时间,慢慢消失呢?她和阿正以后真的能走到一块吗?
突然,她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我,阿正,我来找你啦。”她掀开帘帷,阿正看到她那双哭红的眼睛,问:“怎么了?怎么哭了……”
她拭了泪,说:“你去哪里了?我找不到你……”
“我一直在暗处看着你呢,本来想一直在一旁目送你,但是我想起来有一个东西没给你。”阿正说完从怀中取出一支精美的桃木簪,意味着吉祥如意,“低点头,我给你戴上。”阿正为她戴上了那支发簪。
她说:“阿正,我们要走了,记得多书信来往,再见……”
阿正:“好好照顾自己,再见……”
马蹄扬起阵阵尘土,车辙在路上留下几道长长的辙印。她探出窗外,看着眼中那个阿正的身影越来越小。阿正看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路,看着那阵阵尘土,那车辙声,渐渐远去……
那天夜里,阿正躺在床上,看着桌上的那微弱的灯光,想到远去京城的她。她在那边过的适应吗?今晚有安心睡觉吗?下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忽然,阿正看见,她坐在他房间里那张梳妆台上。“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间里?你不是在京城吗?”
她没有回答阿正,自顾自地说:“我们一定会走到最后的,你说过,不想和我分开,不想娶别的人,也不想看我嫁给别的人,不要担心,我们会走到最后的。我们会成亲,然后按你说过的,我们老去以后,天天去集市玩,每个月圆之夜,我们都去花田里看花,每年烟花节,我们都一起看那布满着绚烂的烟花的夜空。”
阿正很疑惑:“为什么你会知道我梦里的这些话?你到底是谁?”她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说:“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阿正看向镜子中她的倒影,竟是阿正他自己的模样,镜子中的他用空洞的眼神看着阿正。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再一眨眼,她的模样也变成了阿正的模样。阿正看着这另一个自己,摸了摸自己的脸,“我是真实的吗?……我是谁?”阿正四处张望,“我这是在哪里?”
接着,桌上的那盏灯熄灭了,世界陷入了黑暗中,阿正感到自己飘在一片混沌中,无依无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也摸不着……
四(尾声)
“老板?老板?醒醒?我要订做几张椅子……”
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阿正醒了过来,原来他在店铺前睡着了。客人正是她,阿正道:“好嘞,要什么木材的,过两天送给你们府上……”
阿正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从梦中缓了过来。回到现实,阿正和她并不多相识。那些梦境的产生,也许只是因为他心里的不如意罢了。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木匠,一个胆小的观望者。
阿正这才知道,隔着他与她的那道墙的名字,不叫生活的忙碌,也不叫身份的悬殊,也不叫距离的遥远。而是叫,梦境与现实。
这接连一个个梦的破碎,从婚后的忙碌,到谈成亲时的阻碍,到青涩时的离别,再到现实的一无所有,就像一本从后往前翻的故事书。但是,属于阿正的这本故事书,往后翻下去,也许不会再有她的身影了。
在这个经常求而不得的世界里,人们学会了做梦,在梦里,人们拥有了想要的一切。接着现实总会唤醒梦中的人,在梦境中的人,只能无奈地看着拥有的一切被现实一点点剥离……
夜晚,家家户户熄灭了灯。这个充满笑声,充满哭声,热闹又喧嚣的世界,总算是安静了下来。人们抱着自己的愿望,进入了梦乡。只有阿正的房间,那盏灯,还亮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