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一次与死神擦肩而过,得以新生。
困倦接替了我的全部意识,几乎一天大半时间都用来沉眠。
真奇怪,安眠她们已经好久没有来看我了,我织好的围巾也不见踪影,甚至我的手机也不在身边。
今天是几号?冬天来了多久?
我什么都不知道。
“花树,你身子骨弱,没什么要紧事还是不要起床。”
含带命令和丝微关切的口气在空荡的病房里悠长蔓延,我撑起病弱的身体坐了起来,眼皮不抬一下,自顾自地掀开被子下床。
对于来人,我不喜。
所以我没有必要回复他的话。
“花树,爸爸在跟你说话。”
男人鲜有耐心,一字一句地说。
我抬眼凝视了男人一瞬,眼神不算友好,随即从他身旁走过,依旧不语。
宽大的病号服垮在身上,冷气很容易就溜进衣服里,我不免瑟缩了脖子。
暖热的黑色毛绒大衣重重落在肩头,拂面而来的还有烟草混杂着香水的气息刺激着鼻尖,我意外出声。
“你……”
“外面太冷了,你想去哪里?我陪你。”
男人一本正经地说,那双和自己瞳色相像的眼睛里是显而易见地关切。
“不用了,我自己一个人就可以。”我拢了拢身上的衣服,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无论是母亲还是父亲,他们所带来的伤害和温暖失衡到让我恍然。
是良心发现的弥补,还是欲盖弥彰的脱罪。
坦荡得仿佛只有我在斤斤计较,仿佛过去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过,毕竟针不是扎在自己身上,所以不痛。
“谢谢你的衣服。”
或许是情绪上头,我利落褪下身上的大衣塞进男人怀里,拒绝他的示好,并提出问题希望得到解答:
“你和妈妈又复婚了?别告诉我,我并不想了解你们的爱恨情仇,我只是在为自己接下来说的话铺垫而已。”
“你说。”男人把大衣平搭在一侧手臂,露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这里是哪里?现在是什么时候?我的手机又在哪里?”
我注视男人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个表情,男人和我对峙而站,语调沉稳,可说出来的话却让我没有再交谈下去的欲望。
他说:“我们考虑了很久才决定转院。这里是宜城,在你病好之前要一直住在这里,为了让你安心养病,手机我们先替你保管,你织的那些围巾和贺卡我们请人代转交了,没有任何差错。”
“对了,等你病彻底好了我们就谈谈你的未来。你的事,我们一直很上心。所以凹凸市的那些朋友该忘掉就忘掉,重新开始。”
“你们有什么资格决定我的未来?重新开始?你们有什么脸说这些话?”
像是听到了什么搞笑的事情,我嘲讽出声,语气里尽是不屑,失望透顶。
“这么多年了,你们果然一点都没有变。”
你们不是回心转意,不是恍然大悟,不是良心发现,太恶心了,我竟有一瞬间还在渴求爱。
“……”
纯粹地关爱我只在安眠身上得到过……我有点想她了,我好想安眠。
“我都明白。”
“你走吧,我现在不想看到你。”
我扯着嘶哑的嗓音,体内好似蛰伏了取之不尽的力量,簇拥我把骨瘦如柴的身躯挺得笔直。
之后便下了逐客令并重新躺回床上,男人见我不服帖,可情绪却稳定得出奇,他那个样子像是早就准备好了接受我歇斯底里的怒吼与质问,诉说前些年索然无味的记忆。
没有,一句也没有。
他又自以为是地说了几句,见我没有动静只能识趣地离开,最后关门时还张嘴交代我要乖一些。
待男人离开后,我猛然起身,跌撞到窗旁,护栏与瓷砖的冰凉透过指尖渗进骨髓里面,我抬手拂拭窗户上的白雾,看清了外面的世界。
雪白一片,到处都是陌生的环境。
不安和思念促使焦虑与痛苦展露于眼尾,湿热滑落,哽咽横生。
只是刹那,我下了一个勇敢的决定。
我不想当被束缚无法飞翔的囚鸟,我也不能当短命的鬼,我是我,我是花树,我只为自己而活。
数着日子,又是两周。
乖乖配合治疗,在一系列检查过后得知恢复得不错,我穿上母亲早就为我准备好的冬装,一家三口一起出门散心。
寥寥无几的交谈中,我也得知,从凹凸市转到宜城医院后,我的生命特征一直很微弱,微弱到心电图上一秒还在滴滴作响一上一下,下一秒就有可能刺耳尖叫归于直线。
还有新年,我没有过。
不,过了,在梦里独自度过。
如果现在是快二月份,可为什么还在下雪。
宜城的春天应该是最早降临的,可如今鹅毛雪不停纷飞。
春天也存有难言之隐吗?
“花树,你要快些好起来,等三月份的时候,我们看看能不能申请暂时出院,到时候我和你爸爸带你一起出国玩几天。”
女人眉眼温柔,她握紧我裸露在冷气里的手,连同她的手怜惜似的一同放进自己口袋里。
见我依旧寡言,她递给旁边男人一个眼神,“爸爸妈妈都很期待,花健,你说是不是?”
花健点了点头,他学着女人的动作,把我的另一只手包裹进手心放进口袋里,三个人在旁人看来像幸福和睦的温馨家庭。
“对,我和你妈妈都很期待,所以女儿你要快些好起来,健健康康的。”
“嗯。”出于礼貌,我回答了她们。
倪秋,我的母亲,为了缓和关系绞尽脑汁,她甚至承诺等晚上回去把手机还给我,却遭到父亲的严厉抵制。
按他的意思就是:现在的我已是新生,不该留恋过去的人或物。
不能给,给就相当于给我机会,叛逆的机会。
“回去吧,外面太冷了。”
我从两人口袋里抽出手反揣进自己兜里,“我不是很喜欢为了聊一些毫无营养的话在外面挨冻,我是病人不是你们解闷的工具。”
“母亲,父亲。”
……
住院部三楼,很是清静。
打发他们走后,我并没有第一时间进入病房,而是立靠在走廊的白瓷砖墙,目光注视亮红色时间滚动屏的数字,一点一点增加到达某一节点后又归零,重复如此。
“嗯……它有什么不一样吗?”
稚嫩的童音从耳边划过,似羽毛轻盈。
目光所及,一个头戴毛绒兔耳的小姑娘睁着水润的眼睛,因为温度太低,圆翘的鼻尖冻得通红,专注的模样可爱极了。
“没有。”我温柔回应。
“那姐姐为什么要盯着它看?”
约莫五六岁的小姑娘身着和我同色系的冬装,相较于自己而言,小姑娘朝气又充满神采,像阴天炸开的烟花,如阳光璀璨。
“因为姐姐在想事情。”我随意扯了个理由。
小女孩哦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我抿唇,向四周张望,貌似走廊就她们两个人。
这么小一个孩子,她的家人呢?
“姐姐,你说,为什么一分钟只有六十秒,为什么不是八十秒,为什么不是一百秒,为什么不是……呃,更多更多秒。”
小女孩真诚的疑问打破了宁静,说到后面像是被难住了一样,语气有些迟疑,但还是被聪明包揽。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
我蹲下身与小女孩平视,那双明亮的眸子里多了一些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怅然。
小女孩两只手合十又十指相扣,顺其动作幅度,我看到了她右手腕上的住院环带,如实解释出声:
“因为时间短暂,所以每一秒都很珍贵。”
“嗯……可这样就没办法多陪爸爸和妈妈。”小女孩低落道:
“医生阿姨说,过几天我要做手术,成功率很低,会死。姐姐,死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