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微光透过宠物诊所休息室那扇小小的窗户，勉强驱散了角落的阴影，却也让空气中漂浮的细微尘埃无所遁形。房间不大，一张单人床，一个旧衣柜，一张堆着些许文件和空药盒的小桌子，角落里还立着一个输液架，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特有的、略显刺鼻但又莫名让人安心的味道，混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动物气息。
张小妹端着一个白瓷小碗，步子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碗里是她刚熬好的小米粥，金黄粘稠，正腾腾地冒着热气，散发出柔和的米香，试图在这略显冰冷的环境里注入一丝暖意。她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躺着的人影，那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颊和紧闭的双眼让她心头又是一紧。
“小鱼，小鱼？醒醒，粥好了，快趁热喝点。”张小妹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小心翼翼的试探和浓得化不开的担忧。她俯下身，温热的气息拂过李小鱼的额头。
床上的李小鱼睫毛微颤，像是被这轻柔的呼唤从深沉的疲惫中艰难地拉扯出来。她缓缓睁开眼，眼前先是一片模糊的光晕，过了好几秒，视线才慢慢聚焦，看清了张小妹那张写满了焦虑和关切的脸。浓密的黑眼圈昭示着她同样一夜未眠。
“……嗯。”李小鱼的喉咙干涩得厉害，只能发出一个极轻的鼻音，像小猫的呜咽，带着显而易见的虚弱。
“太好了！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看到李小鱼睁眼，张小妹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但语气立刻带上了后怕的嗔怪，“快，我扶你起来一点点，靠着就好，不用完全坐直，你现在可不能乱用力。”
张小妹小心地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腾出手来，动作轻柔却不容拒绝地去扶李小鱼的肩膀。温热的触感透过薄薄的病号服传来。
“……不用…我自己来……”李小鱼下意识地想撑起身体，手臂却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软绵绵地完全使不上力气，指尖甚至因为这微小的动作而微微颤抖。这种无力感让她心头掠过一丝恐慌。
“逞什么能啊！都虚成纸片人了还逞能！”张小妹立刻按住她，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制，“你昨天晚上那个样子，我都以为…呸呸呸！不许胡说！”她像是要赶走不吉利的想法，用力摇了摇头，然后半强迫地将李小鱼扶起来，动作却极其小心，生怕弄疼了她。她迅速从床头拿起一个柔软的枕头，塞到李小鱼背后，“喏，就这样靠着！听话，不许动！再乱动我就…我就把你绑在床上！”
李小鱼虚弱地靠在枕头上，每一次呼吸都似乎牵扯着四肢百骸的疲惫。她微微喘息着，看着张小妹重新端起那碗热气腾腾的小米粥，用白瓷勺子舀起一勺，凑到嘴边，仔细地、一遍又一遍地吹着气，直到觉得温度合适了。
“来，张嘴，啊——”张小妹把勺子递到李小鱼嘴边，眼神专注，像是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珍宝，又像是在哄一个不肯吃饭的小孩子。
李小鱼看着她这副如临大敌又无比认真的模样，心里涌起一股暖流，驱散了些许身体的不适。她微微侧过头，声音依旧沙哑无力：“……我自己来吧，小妹，真的，你看，我手能动了。”她试探着抬起手，想去接那把勺子，但手腕依旧有些发颤。
“不行！”张小妹立刻把勺子往后一缩，态度坚决，“绝对不行！你看看你这手，抖得跟筛糠似的，万一洒了烫到怎么办？乖乖张嘴，听话！啊——不然我不理你了！”她使出了杀手锏。
李小鱼看着她那双写满“你不听话我就真生气了”的眼睛，无奈地、又带着一丝暖意地微微张开了嘴。温热顺滑的小米粥带着淡淡的清甜，小心翼翼地滑入干涩的喉咙，熨帖着空荡荡、有些隐隐作痛的胃。一股暖意从胃部开始，缓慢地向四肢蔓延，带来了一丝久违的舒适感。
“怎么样？烫不烫？会不会太烫了？”张小妹立刻紧张地追问，眼睛紧紧盯着李小鱼的反应。
“……刚好。一点也不烫。”李小鱼轻轻摇头，声音比刚才清晰了一些，“谢谢你，小妹。辛苦你了。”
“跟我还说什么谢！真是的！”张小妹嗔怪地瞪了她一眼，但眼底的笑意却藏不住，“快喝！林医生说了，你这是严重脱力，加上精神消耗过度，必须好好补充能量！得多喝点才有力气恢复！”她又舀起一勺，耐心地吹了吹，再次递到李小鱼嘴边，“你这次真的把我和林医生都吓得够呛，我跟你说，林医生走的时候，脸都还是白的，他反复交代，一定要我看好你，让你卧床休息，一步都不许乱走！听见没？一步都不许！”
李小鱼安静地、小口地喝着粥，温顺地听着张小妹絮絮叨叨的关心和转述。这些带着焦急和后怕的话语，此刻听在她耳中，却像是最动听的乐章，让她冰冷疲惫的心渐渐回暖。胃里有了食物，身体似乎也找回了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力气。
“……晨曦呢？”在沉默地喝了小半碗粥后，李小鱼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那个一直盘踞在她心头的问题，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紧张，“它…它怎么样了？一直都稳定吗？有没有…反复？”
“稳定稳定！好着呢！我一直盯着呢，放心吧！”张小妹连忙放下勺子，语气肯定地回答，试图打消她的疑虑，“输液泵滴答滴答响得可规律了，跟节拍器似的。监护仪上的那些数字，我虽然看不太懂，但记得林医生说的正常范围，一直都在那个范围里跳动，没掉下来过。小家伙睡得可沉了，肚皮一起一伏的，特别安稳，估计也在努力攒力气恢复呢！”为了让她安心，张小妹描述得格外仔细。
“那就好……那就好……”李小鱼轻轻吁了口气，紧绷的神经似乎松弛了一些，但眉头依旧没有完全舒展，眼神深处依然藏着一丝担忧。她知道晨曦的情况有多凶险，也知道自己这次透支有多严重，那只手……她下意识地看了一眼自己放在被子上的右手，掌心的图案似乎在隐隐发烫，提醒着她昨夜发生的一切。
“哎呀，你就别操心它了！真的！有我看着呢！”张小妹看她还在皱眉，忍不住又强调道，“你现在最最重要、独一无二的任务，就是把自己顾好！林医生说了，你这次纯粹是身体透支，加上精神高度紧张导致的虚脱，没什么大毛病，就是需要好好养！静养！听见没？好好养着！不然底子亏了，以后有你受的！”
“……嗯，我知道了。”李小鱼低声应着，又被喂了几口粥。胃里暖暖的，让她感觉舒服了很多，混沌的脑袋似乎也清醒了一些，精神稍微回来了一点点。她停顿了一下，胃里有了底气，那个念头便更加清晰地冒了出来。她抬起眼，认真地看着张小妹，“小妹，我想…我想去看看它。亲眼看看。”
“不行！”张小妹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立刻拒绝，眉头也竖了起来，“绝对不行！你想都别想！你才刚醒过来，喝了还没半碗粥，脸色还白得跟墙纸似的，去看什么看！它好好的在笼子里待着呢！”
“……就一眼。我站门口看一眼就好。”李小鱼的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带着一丝不容忽视的固执，“我不放心…看不到它，我心里不踏实，也休息不好。”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很差，但那种源自内心的牵挂，让她无法安心躺着。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还能骗你不成？我用我的人格担保，它真的没事！”张小妹有些急了，提高了些许音量，“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就是躺着！睡觉！吃饭！养足精神！听到没有？”
“……求你了，小妹，”李小鱼轻轻伸出手，拉了拉张小妹的衣角，这个动作耗费了她不少力气，指尖冰凉，“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就行。看到它没事，我就能安心睡了。真的，不然我总觉得心里悬着块石头。”她的眼神里带着恳求，像一只被遗弃的小动物，湿漉漉的，让人不忍拒绝。
张小妹看着她苍白憔悴的脸，那双曾经总是充满活力的眼睛此刻写满了疲惫和坚持，还有那藏不住的恳求。她心里又气又软，和李小鱼对视了几秒，终究还是败下阵来。她重重地叹了口气，带着无奈和妥协：“……唉！我上辈子肯定是欠你的！真是拿你没办法！”
她顿了顿，竖起一根手指，表情严肃地约法三章：“说好了啊！第一，就看一眼！最多一分钟！第二，必须我全程扶着你！不许自己乱动！第三，看完立刻、马上给我回来躺下！不许再提任何别的要求！听到没有？能做到吗？”
“……好！我保证！”李小鱼立刻点头答应，仿佛生怕她下一秒就反悔，苍白的脸上甚至挤出了一丝微弱的笑意。
“真是……服了你了！”张小妹嘟囔了一句，认命般地将粥碗放到一边，然后小心翼翼地弯下腰，准备扶李小鱼下床。
当李小鱼的双脚接触到冰凉的地板时，一股强烈的眩晕感袭来，膝盖一软，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哎！小心！”张小妹眼疾手快，一把揽住她，让她几乎整个人的重量都挂在了自己身上。
“你看你！站都站不稳！还想去看狗！”张小妹又气又心疼地抱怨着，但手臂却稳稳地支撑着她，没有丝毫松懈，“抓紧我！慢点！一步一步来！”
从休息室到大厅晨曦笼子所在的位置，不过短短十几米的距离，两人却走得异常艰难。李小鱼几乎是把全身的重量都倚靠在张小妹身上，每挪动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张小妹则咬着牙，用尽全力搀扶着她，一边走一边还不放心地低声念叨：“慢点，不着急……头晕不晕？要不要先歇会儿？”
诊所的大厅比休息室要宽敞明亮一些，也多了些声响。输液泵依旧发出规律的“滴答…滴答…”声，像不知疲倦的心跳。不远处似乎还有其他动物轻微的呜咽或抓挠笼子的声音，但此刻都成了模糊的背景音。
终于，她们来到了晨曦的笼子前。
晨曦静静地趴在铺着柔软毯子的笼子中央，小小的身体盖着一层薄薄的透气毯，只露出毛茸茸的小脑袋和随着呼吸微弱起伏的胸廓。它的眼睛紧闭着，似乎睡得很沉。旁边的监护仪屏幕上，几条彩色的波形线稳定地跳动着，旁边显示的数字也在正常的范围内波动。空气中，除了消毒水的味道，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淡的、属于晨曦的奶狗气息。
“你看，我没骗你吧？好好的呢，睡得多香。”张小妹扶着李小鱼在笼子前站定，让她能看清楚里面的情况。
李小鱼的目光紧紧地落在晨曦身上，贪婪地看着那微弱但持续的生命迹象，久久没有移开。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中紧绷的焦虑似乎终于缓解了一些。她的右手微微抬起，手指蜷缩了一下，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触碰，想再次确认那命运之线的状态，但最终，那只手只是虚虚地停在了笼子的金属栏杆前，没有真正碰到。她知道，现在的自己，没有半分“功德”可以动用，更没有力气去调理什么，强行使用只会让自己彻底垮掉。现在，她只能做一个普通的、担忧着自己病患的兽医。
“……它会好起来的。”李小鱼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像是在对晨曦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更像是在向冥冥之中的某种存在祈祷。
“肯定会的！必须会！”张小妹用力点头，语气斩钉截铁，仿佛要用声音的力量驱散所有不确定，“我们小鱼医生这么厉害，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狗，肯定能健健康康活蹦乱跳！你放心好了！”她试图用这种方式给李小鱼打气，也是给自己打气。
“好了好了，看到了吧？安心了吧？”张小妹感觉到怀里的人身体又晃了一下，连忙催促道，“一分钟到了！快！我们得回去了！赶紧回去躺着！”
“……嗯。”李小鱼的视线恋恋不舍地从晨曦身上收回，轻轻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疲惫却略带安心的神情。
张小妹不敢怠慢，再次使出全身力气，用同样缓慢而稳健的步伐，将几乎虚脱的李小鱼搀扶回了休息室的床上。
“快躺好！腿放上来！对！”张小妹像个指挥官一样指挥着，看着李小鱼顺从地躺下，呼吸急促，脸色比刚才更加苍白。她赶紧拉过被子，仔细地替她盖好，掖了掖被角，又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还好，没发烧。现在感觉怎么样？头还晕得厉害吗？有没有想吐？”
“……好多了。”李小鱼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片浅浅的阴影，声音带着浓浓的倦意和如释重负，“就是…很累…全身都像散架了一样…”
“累就对了！累就说明你需要休息！”张小妹语气坚决，不容置疑，“累就赶紧睡！睡一觉起来就好了！什么都别想了，晨曦有我呢，诊所也有我呢！”
她顿了顿，放柔了声音：“我不吵你了，你快睡吧。我就在外面守着，有任何不舒服或者需要什么，就大声叫我，听到了吗？”
“……嗯。谢谢你，小妹…真的…”李小鱼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即将沉入睡眠的含混。
“都说了别跟我客气！真是……”张小妹小声嘟囔了一句，看着李小鱼闭着眼睛，眉头渐渐舒展，呼吸也慢慢变得均匀而平稳，似乎真的安心睡去了，才终于松了口气。
她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确认李小鱼是真的睡着了，才蹑手蹑脚地退了出去，走到门口时，还小心翼翼地将门轻轻带上，只留下一道微小的缝隙，以便能听到里面的动静。
窗外的阳光似乎又明亮了一些，透过玻璃，在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
疲惫的身体需要休养，但希望的种子，似乎终于在这片刻的安宁和彼此的支撑下，安静地、顽强地开始发芽了。只是，下一次救治，所需要的“功德”，又该从何而来呢？这个问题，如同窗外的阳光一样，清晰地摆在了李小鱼未来的道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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