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近日收到一封颇为特别的奏折,乃文渊阁学士解缙所呈。
楚楚曾闻解缙之名,此人被誉为三大才子之首,其学识渊博,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经史子集无所不窥,以文辅政,堪称全才。
昔年在朱元璋时期,他直指圣听。彼时蓝玉案发,朝野震怖。解缙于万言书中直言皇帝“刑罚过峻,诛连太广”,更讽其“天下已定,何苦以重典立威”,字字如刃,直刺帝心。朱元璋当即斥其“狂悖无知,藐视天威”,一道旨意便将他逐还老家,这一归便是整整十年磋磨。
朱棣为继承明室遗训,立朝之初便重新启用解缙,不料在诛杀方孝孺后,解缙又上疏直谏,批评此举过于残暴。
朱棣遂将其安置于文渊阁任闲职,使其终日与古籍为伴。
近日因楚楚频繁出入文渊阁,解缙终是按捺不住,再度上疏直谏:……文渊阁乃禁中秘阁,典章重地,非嫔御所宜频入……今有宫妃日窥典籍,久滞不退,实违祖制。牝鸡司晨,非家国之福……伏望陛下严守宫闱之防,止后宫干政之渐,以正纲纪。
……
是夜,乾清宫寝殿的宫灯次第亮起,将雕梁画栋照得通明。殿外月华如练,洒在青石板上,映出廊柱森然的影子。
三保侍立殿外,望着文渊阁方向若有所思,这个时辰,文渊阁该落锁了,娘娘也该回来了。他踌躇着是否该将解缙上奏之事先行禀告娘娘,好让她有个准备。
三保倒不担心皇上的心意,他早已窥破圣心。
皇上唯独在娘娘面前才话多,在朝臣面前从来惜字如金,以致大臣们恨不得将皇上说的每个字都研磨参详,生怕漏了什么暗藏的旨意。方才皇上看了解缙的奏本,嘴角就一直向下抿着,明显是不悦。
见楚楚款步而来,三保急忙迎上前去,将事情原委细细道来,末了还温声劝道:“娘娘莫要理会那腐儒之言,不过是读书读迂了,不懂得变通……”
楚楚闻言只是莞尔,并未多言,转身便步入大殿。
这解缙与三保本是两种人:一个耿直如竹,宁折不弯;一个圆滑似水,随方就圆。
殿内,朱棣正歪在榻上,手中攥着那道奏折,眉宇间凝着不悦。
见楚楚进来,他冷哼一声,将奏折掷在案上。楚楚缓步上前,轻轻拾起奏本放在一旁,继而依偎进他怀中,柔声道:“怎么还生气了?有的人追求的是真理,做自己认为对的事、说自己认为是对的话。如果不是这种偏执,他的成就及学习速度也不会超于常人。”
朱棣回拥着楚楚,目光中满是赞赏:“你总是这般心胸宽广。朝中大臣若都有你这般见识,我又何须终日劳神?”
朱棣轻抚过楚楚的发丝,续道:“你虽为女子,却比许多男子更明事理、识大体。解缙虽才高八斗,却不知变通;而你既能知书达理,又懂得审时度势,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
……
翌日,天气晴好,庭院中早已搭好场地。
楚楚一身干练的短打装扮,面对着小平面授机宜,“你是女孩子,女人天生要比男人力气小,当你面对着一个比你体型大两三倍的男人肯定处于劣势,但是如果你能知道对方的软肋,把他撂倒在地,你就能扭转局面,把劣势转为优势。”
楚楚指了指小平手中的匕首,“这把匕首没有开刃,但被我涂了胭脂。你的目标就是按背诵的要害部位攻击我,若我身上这些地方沾上胭脂,便算你赢。”
小平第一次弃长剑而执短匕,很是不惯,低声嗫嚅:“娘娘,小平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攻击的唯一目的就是创造逃跑的机会!”楚楚话音未落已然出手,小平只得被动接招。
只见两道身影在院中交错,匕首在空中划出道道红痕。
几个回合下来,楚楚一个侧踢,精准地击中小平手腕,匕首应声飞脱——恰在此时,朱棣与三保从外头走来,那匕首直冲朱棣面门而去!
电光火石间,但见三保身形骤动,原本微驼的背脊瞬间挺直,眼中精光爆射,一脚踢出带着破空之声,精准地将匕首踢飞,“铮”的一声钉在廊柱上,匕身犹自颤动不已。
“陛下小心!”三保惊呼道,转瞬间又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仿佛方才那个身手矫捷之人只是幻影。
楚楚惊愕地望着三保,这才发觉朱棣身边竟是藏龙卧虎。
楚楚跑上前赞叹道,“三保,你好厉害!原来你会武功?来与我过两招!”
三保立刻又弯下腰来,恢复那副恭顺模样:“奴才不敢。”
见楚楚面露失落,朱棣却不忍扫她的兴。他鲜少见到楚楚这般眉飞色舞,鲜活灵动的模样,平日里她或是沉静如水,或是眉间带着若有若无的轻愁,此刻这般神采飞扬,让朱棣不由心软,随即笑道:“我陪你。”
两人当即在院中交起手来。朱棣虽未用兵器,但招招凌厉,掌风呼啸间尽显沙场历练出的刚猛霸气。楚楚亦是身形灵动,闪转腾挪间颇见章法,时而以巧劲化解攻势,时而突发奇招,引得围观众人阵阵低呼。
围观的宫人屏息凝神,唯独三保急得满头大汗,连声劝道:“娘娘点到即止,莫要伤了圣体——”
就在这当口,朱棣一把握住楚楚左手手腕,欲要制住她的动作,不料楚楚早年左手腕曾受重创,被他这一推,顿时失了力道,跌倒在地。
“如眉!”朱棣顿时慌了神,急忙上前将她拦腰抱起,直奔内殿而去,“三保,传御医!”
三保心思电转,想起娘娘伤在手上,若传男御医来看诊难免不便,当即命人去请女医。
内殿中,朱棣将楚楚小心地搂在怀中,把她的左手腕轻轻捧在掌心,只见那纤细的手腕已然微微红肿。他面色焦虑,眼中满是自责,薄唇紧抿,恨不得受伤的是自己才好。
宫女们忙着递热水、奉巾帕,脚步匆匆却井然有序。那女医很快提着药箱赶来,与宫女擦肩而过,跪在了外殿。
小平轻声说道:“皇上、娘娘,女医到了。”
朱棣没再多言,只道:“进来看诊。”
那女医绕过檀木雕花屏风,目不斜视,只跪在床榻边上,检查了一遍楚楚左手手腕伤势,当即不禁蹙起眉头,这手腕显然旧伤累累,筋骨碎过的痕迹清晰可辨。
女医当即请示道:“娘娘万福,可否容奴婢为您仔细查验周身?以免还有其他伤处。”
楚楚看了看那女医,还未等她开口,朱棣已经应下:“仔细为娘娘查验,务必要周全。朕将娘娘交给你了,若有半点疏忽,唯你是问。”
说罢,朱棣深深看了楚楚一眼,这才转身走出屏风,在外殿来回踱步,眉宇间的忧色丝毫未减。
那女医将楚楚周身仔细检查一遍,发现她身上不仅有多处旧伤疤痕,筋骨也各有损伤痕迹,且都是陈年旧伤。
正在女医迟疑是否该如实禀报时,楚楚的右手轻轻搭上她的手腕,几不可察地捏了捏,那女医会意,只得垂首不语。
女医绕过屏风,跪在外殿,声线平稳却刻意垂着眼眸:“陛下放心,娘娘只是手腕稍扭挫了一下,并未伤及筋骨,静养几日便好。”
朱棣顿了一顿,目光如炬,敏锐地捕捉到女医垂首瞬间那一闪而过的不安与迟疑。他目光沉沉地扫过她低垂的头顶,并未立刻发作,只缓缓点了点头,淡淡道:“既如此,你好生照料娘娘便是。”
是夜,朱棣特意避屏退左右,独自在偏殿召见了日间的女医。
他心知肚明,若非是如眉授意女医遮掩,那女医绝不敢在他面前流露出那般神色。
烛火摇曳,将朱棣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威严。
女医跪在下方,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不敢抬头。
朱棣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上,指尖轻叩扶手,声音低沉而充满威压:“朕要听实话。”
女医战战兢兢地回道:“启禀陛下,奴婢今日为娘娘诊伤,发觉娘娘身上有多处陈年旧伤,筋骨都曾受损,看样子至少是十多年前的伤了。往后阴雨天怕是会疼痛不适,需得好生调理才是。”
朱棣闻言蹙紧剑眉,不自觉地握紧了拳头。他从未想过,如眉娇柔的身躯上竟藏着这么多旧伤。
十多年前,她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为何会受这么多伤?是何种经历让她筋骨俱损?
想到这里,朱棣有些心疼又有些自责,更添了几分疑虑。
良久,朱棣沉声吩咐:“务必用最好的方子,让娘娘早日痊愈。但切记,不可有损娘娘玉体。”
那女医连忙叩首:“奴婢谨遵圣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