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月回到了家——如果那间充斥着霉味与怨气的破屋还能被称作“家”的话。
她推门而入,一股混杂着药渣,汗臭与腐败气息的浓重味道扑面而来。
炕上,那个前些日子还靠着邪神恩赐“回光返照”的老太婆,此刻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伪装的生气。
她瘫在那里,眼睛半睁,浑浊的眼珠漂浮着,没有焦点,只剩胸口断断续续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毫无意义的哼声,像是一台即将熄火的旧机器在徒劳地挣扎。
夏月从她身旁走过,连一眼都未多看。她们之间残存的血缘关系,连同那些厌恶、怨恨与屈辱,都已在那场火焰中化为灰烬。
这个人,与她再无半分牵连。
她熟练地藏好那把枪,又利落地整理好行李,转身准备离开。
“嗬……嗬……”
身后传来那微弱的、濒死的喘息声,像是这个“家”最后一声不甘的低语。
“啪嗒。”
夏月将那扇破旧的木门轻轻关上。
一声轻响,隔绝了两个世界。
她要回到属于自己的出租屋了。
村子已经空了一大半,奇怪的是,没人记得那场灾难。
那场颠覆现实的黑暗、那吞噬一切的怪物、那血腥的献祭与疯狂的杀戮,全都像一场不曾存在的噩梦,被整个村庄遗忘在黎明之前的浓雾中。
夏月走到村口老槐树下,那里是城乡大巴的临时停靠点。
已经有三三两两的村民等在那里,他们看到夏月,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敌意与审视,只是些许的漠然,和对自己生活的专注。
邪神的意志退去后,他们又成了为生计奔波的普通人。
那段被附身的记忆,或许在他们脑海中只剩下一片模糊的梦影,甚至,早已被彻底清除。
谁还在意呢?
夏月不在意。
不久,大巴驶来。她不紧不慢地登上车,走到最后一排,靠窗坐下。
车厢里,是人间烟火最真实的喧嚣。
前排的两个中年妇女正热烈地讨论着哪家超市鸡蛋打折。她们为几毛钱的差价争得脸红耳赤,眉飞色舞地在生活的缝隙里精打细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在争夺什么至高无上的宝藏。
过道对面,一个年轻的母亲正不耐烦地训斥着自己哭闹的孩子,孩子尖锐的哭声和母亲压低了嗓门的呵斥声交织在一起。最终,母亲从包里掏出一根棒棒糖,塞进孩子嘴里,世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含混不清的吮吸声。
斜前方,一对穿着时髦的小情侣头靠着头,耳朵里塞着同一副耳机。音乐轻微外泄,他们随着节奏微微晃动,嘴角带着只有彼此能懂的笑意,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和那首无人知晓的情歌。
阳光透过布满污渍的车窗,在空气的尘埃中投下斑驳的光影,懒洋洋地照在每个人的脸上。
这是一个多么鲜活、多么正常的世界,每个人都在为了自己的生活而快乐、烦恼、争吵、甜蜜。
夏月将头靠在冰冷的车窗玻璃上,感受着引擎传来的震动。
那些尖锐的谈话、孩子的哭闹、甜蜜的依偎,在她耳中都退化成了没有意义的、单调的背景噪音,嗡嗡作响,如同无数只苍蝇在耳边盘旋。
她闭上眼,没有叹息,也没有思绪。
当晚回到县城,夏月去了酒吧。
那曾是她熟悉的地方,如今却显得有些陌生。
她推开雕花玻璃门,一股混合着劣质香水、酒精、汗液与尼古丁的浑浊热浪扑面而来,像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用粗暴的拥抱宣告她的归来。
霓虹灯闪烁着暧昧而廉价的紫红色,将空气中浮动的每一粒尘埃都染上迷离的光泽。
她也曾像吧台后那个动作花哨的调酒师一样,将金属摇酒器在掌间玩出银色残影。她在这里见过太多形形色色的人,听过无数醉话,也早已学会用冷漠应对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和触碰。
她穿过拥挤的人群,在吧台最角落的位置坐下,正好落在灯光昏暗的死角。
夏月点了杯烈酒,端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
——火焰。
一股纯粹、粗暴、毫无温柔可言的火焰,从喉咙直灌入腹中,瞬间炸裂。热流沿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仿佛要将她的胃壁与食道撕裂。她弓下身,剧烈咳嗽,喉头火辣,控制不住地泪眼模糊。
但她的大脑,在这场剧痛中,短暂地获得了可贵的空白。
那些声音——村民的尖叫、邪神的低语、徐雪最后的哀嚎,还有那声决绝的枪响——在这一刻,被压进了身体的某个角落。
——有效。
她直起身,将空杯推回吧台:“再来一杯。”
第二杯下肚,灼烧感逐渐麻木,一种轻微的眩晕感开始接管她的知觉。酒吧的喧嚣仿佛被蒙上了厚重的毛玻璃,模糊了,远去了。
世界开始旋转,光影像水中的浮藻,在眼前漂移扭曲。
酒精麻痹了感官,却像钥匙一般,开启了记忆深处某扇封尘的门。一些她刻意遗忘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来。
……
那年她初二。
她母亲,那个疯女人,冻死在雪地里。
她没哭。她只是觉得冷,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冷。她不知道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所谓的“家”,比风雪还冷。
于是,她逃了。
逃课、打架、抽烟、喝酒、染发、纹身,和镇上那些不良少年少女没什么两样。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么堕落下去,和那些太妹、混混们一起,烂在那个灰暗的小镇里,像一滩没人关心的烂泥。
就在她喝下第三瓶酒,眼前世界天旋地转时,一个身影突兀地出现在酒吧门口。
——徐雪。
那个连上课回答问题都声音细若蚊鸣的女孩,居然独自来了这种地方。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袄,与这间酒吧的乌烟瘴气格格不入。她冻得鼻尖通红,那双惯常怯弱的眼睛,此刻却透着一种执拗的光,在霓虹之下四处搜寻。
夏月不知道她是如何找到自己的。
无法想象,那样一个胆小的女孩,是鼓起多大的勇气,去问遍那些她平时见了都绕路走的太妹与混混,才终于知道她的去处。
最后,徐雪看到了她。
她径直穿过人群,穿过无数好奇、轻浮或不怀好意的注视,走到了她面前。
“你来干什么?滚。”夏月冷声道,用尽最尖锐的语气想把她赶走。
徐雪没有回应,只是紧紧拉住了她放在桌上的那只冰冷的手。
“夏月。”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我们回家。”
——回家。
多么荒谬的词,她早已没有家。
可就在那一刻,当这两个字从徐雪口中说出时,她那颗冻成坚冰的心,竟隐约裂开了一道细缝。
她被拉了起来,踉跄地走出酒吧。
冰冷的空气瞬间让她清醒了几分。两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谁都没有说话。
走到一个路灯下时,徐雪停下脚步,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塞进夏月的手里。
是一个烤红薯,还带着温热而粗糙的触感。
“我……我找了你好久……”,她低着头,声音闷闷的,“我怕你……怕你冷,也怕你饿。”
那天晚上,夏月吃掉了那个并不算甜的烤红薯。
再后来,她回了学校。第一次认真思考未来。为了考上高中,为了离开那个小镇,她拼命学习了一整年。
……
“砰!”
记忆被酒杯重重砸在吧台上的声响打断。
夏月猛然惊醒,从那段温暖的往昔坠回冰冷的现实。她低头,看着自己握着酒杯的手。
一样的场景。
一样的绝望。
只是——再也不会有人穿过这片喧嚣与沉沦,走向她。
她亲手把那个唯一会来拉她的人,永远地留在了那座冰冷的祭坛上。
比烈酒更灼人的痛,从心脏最深处涌出,带着尖利的钩刺,一寸寸撕裂她的神经。
“再来一杯。”她低声沙哑地说。
一杯,又一杯。
她不知道喝了多少,只觉得世界开始旋转,倾斜。嘈杂的人声仿佛远去又回响,像无数只蜜蜂在她脑中振翅筑巢。
她想吐,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胃里烧灼着剧烈地抽搐。
她抬头望去,舞池的人影与灯光融为一片模糊的色块,如同一幅正在被水浸透的油画,边缘溶解,色彩溃散。
整个世界,正逐渐远离她。
就在此时,一双擦得锃亮的黑色皮鞋,静静出现在她视野的边缘。
它就那样停在她面前,仿佛原本就属于这里。
夏月没有抬头。
她以为是某个不长眼的醉鬼,已经准备好,只要对方敢多说一个字,她就把酒杯砸在他脸上。
可那身影没有出声,也没有离开,只是静静站着。
周围的空气在一瞬间变得粘稠而冰冷,那震耳欲聋的音乐在她的感知里急剧衰减,最终化为遥远而模糊的背景音。
然后,一个仿佛情人低语般的声音,贴近她耳畔:
“亲爱的,你怎么把自己弄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