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倏忽,郭皇后被废未久,刘娥的身体便日渐沉疴,没过多久便驾鹤西去。弥留之际,她与赵祯早有商议,留下遗旨——不仅赐予珍珍一块富庶封地,更破例将她晋封为“明慧公主”。刘娥与珍珍相伴不过四五载,却打心底疼惜这个孩子,她的聪慧早慧、纯粹通透,远比宫中那些循规蹈矩的孩童更让人牵念。
刘娥离世后,朝堂上下立刻将选后之事提上议程,群臣纷纷上书举荐,曹家女曹丹姝凭借显赫家世与贤良淑德的名声,成为众臣力推的人选,连朝堂之上都屡有老臣直言劝谏,盼赵祯早日定下后位,以安国本。
这日包拯从宫中议事归来,眉宇间带着几分沉郁,显然是为选后之事烦忧,刚踏入开封府,就被一双温热的小手拉住了衣袖。
珍珍仰着粉雕玉琢的小脸,眼中满是不解,脆生生地问道:“哥,为什么赵伯伯要娶新妻子,你们都要一个个给他推荐人呀?这不是他自己的家事吗?他想选谁就选谁才对呀。”
包拯俯身看着她,耐心解释道:“珍珍,这不一样。皇后是要母仪天下、统领后宫的人,关乎朝堂安稳,不能只凭官家一己喜好。”
“可是,最后要和赵伯伯过一辈子的是他自己,又不是你们呀!”九岁的小姑娘皱着小眉头,语气格外认真,甚至带着几分替赵祯抱不平的气愤,“赵伯伯虽是官家,可你们这样一直逼着他选不喜欢的人,不就是不尊重他吗?如果是我,我都该生气了!”
说着,她小手攥得更紧了些,眼神亮得像淬了星光:“哥,我听公孙哥讲过,当年秦国的嬴政秦始皇就没封后,后宫不也安安稳稳的吗?只要在后宫找个懂事、能管事的人盯着,把琐事打理好,不就够了?皇后说到底不就是个名头嘛!”
“而且,”珍珍抿了抿粉嘟嘟的嘴唇,语气里添了几分孩子气的较真,“第一个皇后你们就没选对,现在又逼着赵伯伯选你们推荐的。要是第二个还是不行,到时候该怪谁呀?你们这些推荐人的文官,能承担起后果吗?”
话音未落,珍珍像是憋了满肚子的气,小脸蛋涨得通红,叉着腰踮起脚尖,脆生生的话语带着股子孩子气的狠劲,竟掷地有声:“还有!我可听说赵伯伯说,这些文官老是死谏死谏的!要我说,不是赵伯伯心善脾气软!换做是我,谁敢这么死谏着剥夺我的意思——有理还好说,要是没理还揪着不放,死缠烂打不死谏?我看先砍一两个不长眼的,看他们还敢不敢这般蛮不讲理!”
这话一出,包拯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僵在原地,连刚走进院中的展昭都下意识停住了脚步,眼中满是惊愕。谁也没料到,一个八岁的小姑娘,竟能说出这般带着“锋芒”的话来。
她不懂什么“文死谏,武死战”的祖训,也不晓得朝堂上的风骨与规矩,只凭着最直白的公道心——你尊重我,我便听你说;你若仗着“死谏”的名头逼我让步,那便是没道理可讲。
包拯望着妹妹清澈却坚定的眼眸,心中掀起惊涛骇浪。朝堂上的大臣们总以“社稷为重”自居,将“死谏”当作忠君的勋章,却忘了“谏”的本质是劝,而非逼。珍珍的话虽稚嫩狠厉,却像一把利刃,剖开了那些看似冠冕堂皇的谏言下,藏着的强迫与不尊重。
他沉默半晌,才缓缓抬手,郑重地揉了揉珍珍的发顶,语气里满是复杂的叹服:“珍珍……说得是啊。有时候,太过执着于‘谏’,反倒忘了‘君心’亦是人心。”
包拯抬手敲了敲珍珍的小脑袋,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又宠溺:“你这孩子,前两日城外施粥,忙活得利索吗?”
珍珍揉着额头,眨巴着大眼睛随口应道:“还好呀!我每月就去两次,把月银都换成粮食熬粥,够好多乞丐饱餐一顿啦。”
包拯望着她云淡风轻的模样,想起当初她缠着赵祯要施粥名额时的执拗——明明是金尊玉贵的公主,偏要拿自己的月例银做这些事,赵祯疼她,竟真的破例应允了。他摇了摇头,转而催促:“别总惦记这些,夫子和教古琴的先生该到了,快回书房学习去。”
“好吧~”珍珍撇了撇嘴,拖着裙摆不情不愿地跑开了。
看着她的背影,包拯喃喃自语:“我活了大半辈子,竟还没个八岁孩子通透。”
话音刚落,公孙策便从廊下缓步走来,方才的对话已听了大半,他笑着打趣:“包大人,咱们该庆幸官家脾气温厚。若是真如珍珍所言那般烈性,那可没那么好拿捏。”
包拯挑眉:“我可没说要拿捏谁。”
“自然没说你。”公孙策笑意更深,端起茶杯叩了叩杯沿,“我说的是那些死谏的文官——他们心里门儿清,知道陛下仁厚,断不会真要他们的性命,才敢这般肆无忌惮地死缠烂打。换做是性子烈的君主,谁还敢拿‘死谏’当筹码?”
他话锋一转,语气添了几分讥诮:“再者说,你们这群大臣也有意思。曹丹姝虽是名门之后,可头婚被夫家弃了,说白了就是二婚之身,你们偏要硬推给官家,这不是明着让陛下当接盘侠吗?”
包拯眉头紧锁,沉声道:“话不能这般刻薄,她的贤良名声传遍朝野,群臣也是看重这份德操。”
“名声再好,也改变不了事实。”公孙策放下茶杯,眼神锐利了几分,“官家本就对这桩婚事心存抵触,你们硬要逼他应下,日后夫妻失和、后宫不宁,这所谓的‘贤名’,不过是给陛下画的一张空头大饼,有何用处?”
包拯沉默不语。他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可朝堂之上,众人只盯着“家世”与“贤名”,没人愿深思这桩婚事背后的隐患。就像珍珍说的,没人真正在乎赵祯想要什么,只在乎“规矩”与“体面”。
另一边,珍珍被丫鬟领回书房后,对着笔墨纸砚犯了愁。夫子还没到,古琴静静立在角落,她却没半点心思触碰,反倒拿起毛笔,蘸了满肚子的浓墨,在宣纸上写下一行字——“文太强,武太弱,一旦有战,武不成,到时候灭国相!”
字迹稚嫩,笔画却透着股孩童特有的执拗,末尾那个重重的墨点,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把满心担忧都砸在了纸上。她不懂什么朝堂制衡的大道理,只记得公孙哥讲过“兵强则国安”,见过边关将领回京时身上的累累伤痕,更听赵伯伯私下叹过“文臣多掣肘,武将难展才”。
方才与哥哥议论立后之事,她忽然就想到:这些文官连陛下的婚事都要指手画脚,真遇上战事,怕是更要瞻前顾后、争论不休。到时候武将没人撑腰,兵士没了锐气,敌人打过来,国不就没了吗?
珍珍上完课回房休息时,包拯刚好来书房翻找前日落下的旧案卷宗。书房里静悄悄的,笔墨还摊在案上,砚台里的墨汁尚未干透。他俯身翻找间,目光忽然被宣纸上那行稚拙却铿锵的字迹勾住,一眼便认出是珍珍的手笔。包拯拿起宣纸,指尖抚过凹凸的墨迹,重重叹了口气——这孩子,竟用最直白的话,戳破了满朝文武讳莫如深的症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