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林昭月工作室的设计展设在滨江一座改造仓库内。路星遥站在锈迹斑斑的铸铁大门前，核对邀请卡上的地址。透过斑驳的玻璃窗，隐约可见内部错落的光影，像是有人把银河揉碎了撒在钢筋骨架间。

"路小姐？"身后传来试探性的男声。

路星遥转身，看到一个穿浅灰色高定西装的年轻男人。他戴金丝眼镜，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嘴角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像是从建筑设计杂志封面走下来的模特。

"我是张维，昭月的同事。"他伸出手，"她让我来接你。"

"路星遥。"她与他握手，注意到对方刻意加重了"昭月"这个称呼，"麻烦你了。"

穿过布满管道结构的门厅时，张维开始如数家珍地介绍："这个空间是我们去年改造的，保留了原有工业结构，又融入参数化设计元素。你看这些曲面吊顶..."他的声音带着某种表演性质的热情，"昭月坚持要保留所有承重柱的原始肌理，为此和施工方吵了整整两周。"

路星遥仰头望着那些粗犷的混凝土立柱，表面还留着模板接缝的痕迹。林昭月确实做到了让建筑自己说话——立柱与流线型展台形成强烈对比，如同古典乐与电子音的即兴合奏。

主展厅中央悬浮着三组水晶装置，LED光线在其中折射出迷幻的光谱。路星遥停在一组名为《蚀》的作品前：无数透明亚克力薄片以微妙的角度倾斜，在地面投下海浪般波动的阴影。

"这是昭月的得意之作。"张维站到她身侧，"每片亚克力都经过数控雕刻，模拟风蚀地貌的纹理。她在甘肃沙漠待了半个月采集数据..."

"然后用算法转化为艺术语言。"熟悉的清冷声线从后方传来。林昭月踏着光影走来，黑色丝质衬衫下摆收进高腰西裤，锁骨处垂着条极简的银链，整个人像是从现代主义画作中裁下的一笔。

张维的表情瞬间明亮："正说到你呢。路小姐似乎对《蚀》很感兴趣。"

"叫我星遥就好。"路星遥感觉张维的殷勤有些刺眼，"这些阴影会随时间变化吗？"

"整点时刻会有十分钟的动态模式。"林昭月抬手看表，"还有七分钟。"

三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张维突然拍了下额头："瞧我这记性，昭月，结构所的王总刚到，你要不要..."

"我陪星遥看展。"林昭月打断他，"你去接待王总吧，他喜欢听参数化设计的商业应用案例。"

张维的笑容僵了半秒，很快恢复如常："当然，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他朝路星遥点头致意，转身时轻轻碰了下林昭月的手肘——一个亲昵到近乎越界的动作。

林昭月不着痕迹地侧身避开，引着路星遥走向展厅深处。路星遥注意到她后颈有些潮湿，一缕碎发黏在皮肤上，显然已经忙碌整日。

"你脸色不太好。"路星遥轻声说。

林昭月脚步微顿："你看出来了？"她自嘲地笑笑，"从早上到现在见了十七拨人，张维还漏说了金融局的领导。"

路星遥从包里掏出薄荷糖递过去："提神。"

林昭月迟疑片刻，指尖掠过路星遥掌心取走糖粒。冰凉的手指触感让路星遥心头一跳。

整点报时声响起，展厅灯光骤然暗下。人群发出低低的惊叹，路星遥感觉林昭月向自己靠近了半步。《蚀》的亚克力片开始缓缓旋转，投影在地面的阴影如潮汐涌动，渐渐凝聚成沙丘的轮廓。背景音是经过处理的自然风声，夹杂着电子合成的古老吟唱。

"这是楼兰遗址的风声。"林昭月耳语道，"我在现场录了四十八小时。"

光影掠过她的侧脸，路星遥看到她的瞳孔里跳动着细碎的金芒。这一刻的林昭月不再是完美无缺的建筑师，而是个向世界展示珍宝的孩子。

突然，一声刺耳的电流声撕裂了氛围。某片亚克力停止转动，投影出现卡顿。人群骚动起来，林昭月瞬间绷紧脊背。

"控制室在哪？"路星遥抓住她的手腕。

穿过安全门时，路星遥听到身后传来林昭月急促的喘息。控制室内，两个技术人员正对着电脑焦头烂额："定位器信号中断，重启系统要十分钟..."

"让我试试。"路星遥挤到控制台前，"我策展时遇到过类似情况。"她快速敲击键盘调出程序后台，发现是光影同步代码出现冲突："把音频通道暂时分离！"

林昭月立即领悟："关掉B区的追光，集中算力处理主装置！"

两人隔着手忙脚乱的技术员快速交换指令。五分钟后，亚克力片重新开始旋转，故障的组件被暂时屏蔽。路星遥转头想说什么，却发现林昭月正深深凝视自己，眼底涌动着某种灼热的光。

"你救了我的展览。"她轻声说。

"是'我们'救了展览。"路星遥纠正道，指尖还残留着键盘的余温。

回到展厅时，张维迎上来："昭月，王总想和你讨论商业综合体..."

"交给你了。"林昭月打断他，"我相信你能处理好。"这话说得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路星遥知趣地退到角落。她看着林昭月重新戴上完美面具，游刃有余地周旋在宾客间，忽然想起咖啡馆里那个谈起楼兰风声时眼睛发亮的女人。某种酸涩的悸动在胸腔蔓延，她掏出手机拍下林昭月演讲的侧影，又迅速锁屏——这次绝对不能再擅自发布了。

离场时，林昭月塞给她一个U盘："今天故障的完整数据，或许能帮你避免策展时的类似问题。"

路星遥捏着尚有对方体温的金属外壳，突然说："我接到个历史建筑改造的拍摄项目，在苏州河边。你...有兴趣合作吗？"

黄浦江的风吹散林昭月的回答。但路星遥看清了她的口型——"好"。

当晚回家，路星遥在拆解U盘数据时发现隐藏文件夹。点开后怔在原地：数百张建筑素描，从巴黎圣母院到徽州民居，笔触自由奔放，与林昭月现在的设计风格大相径庭。最后修改日期是十年前。

手机突然震动，林昭月的消息弹出："看到那些画了吗？"

路星遥心跳如鼓："很美的灵魂。"

"它们本该永远不见天日。"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闪烁良久，最终发来："谢谢。"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洒在屏幕上，路星遥蜷缩在转椅里，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冰山下的火山。而此刻林昭月正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手中威士忌杯映出父亲刚发的消息："周六和万晟陈总吃饭，他儿子刚从MIT毕业。"

她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喉间的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底翻涌的渴望。电脑屏幕停在路星遥的社交主页，那张偷拍的演讲侧影下，有个陌生账号留言："你镜头里的她格外生动呢~"

林昭月眯起眼睛截屏保存。夜色中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却照不亮她眼底汹涌的暗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