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欣言视角)
周一早晨的教室空着两个个座位,像一幅完整拼图缺失的关键两块。
我数着粉笔灰在阳光里漂浮的轨迹,第七次看向门口。粉笔灰像被施了魔法般悬浮在光束中,每一粒都在演绎着不同的舞蹈。阿玥和阿悦的座位都在第三排靠窗,现在那里堆了几本没人认领的作业本,凌乱得像被飓风席卷过的沙滩。阳光透过她们空荡荡的座位照进来,在地板上画出一个刺眼的光斑,那形状像极了我们去年在科学课上学过的日食投影。
"阿玥又没来?"叶班长把点名册拍在我桌上,塑料封皮与木质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你是她闺蜜,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摇摇头,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桌角——那里刻着一个小小的音符,是去年音乐课考试时阿玥用圆规刻的。当时她还笑着说:"这样就算毕业了,我们的记号也会永远留在这里。"她的笑声像风铃一样清脆,圆规尖在木头上划出的细碎声响仿佛还在耳边。
下课铃响后,我鬼使神差地走到了阿玥的座位前。她的抽屉没有完全关严,露出一角白色,像是一个欲言又止的秘密。我拉开抽屉,一个药盒静静地躺在那里,铝箔包装在阴影中泛着冷光,旁边是几张揉皱的素描纸,上面画满了被涂黑的太阳,那些太阳的轮廓扭曲变形,像在无声尖叫。
舍曲林。我在手机里输入这三个字,搜索结果让我的心沉到谷底。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抗抑郁药物"四个字格外刺眼,我的拇指悬在屏幕上空,迟迟不敢往下滑动。
(正文)(阿玥即将在外上学的最后一天)
阿悦家的楼道比记忆里阴暗许多,墙壁上的涂鸦和斑驳的水渍构成了一幅诡异的抽象画。阿玥站在401门前,闻到一股淡淡的霉味,像是时间在这里发了霉。门上的春联已经褪色,"吉祥如意"四个字边缘卷曲,像在嘲笑什么,金粉脱落的地方露出苍白的底色。
阿玥按了三次门铃,机械的电子音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等了仿佛一个世纪那么久,才听到里面传来拖沓的脚步声,像是有人穿着拖鞋在沼泽中跋涉。
门开了一条缝。阿悦的脸在阴影里浮现,像一张过度曝光的底片。她穿着大了一号的睡衣,右袖口沾着颜料,像是打翻了的调色盘,左手腕上戴着一串褪色的幸运手链——那是我去年在庙会上给她求的,红色的编织绳已经泛白,上面的小铃铛也不再作响。
"阿玥?"她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沙哑得像是很久没有说话。
阿玥举起手里的塑料袋,塑料薄膜在晨光中泛着珍珠般的光泽:"你最爱吃的奶黄包,还热着。"蒸腾的热气在袋内凝结成水珠,顺着她的手腕滑下。
阿悦的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奇怪的味道,像是颜料、药片和未晾干的衣服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窒息的氛围。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厚重的布料将阳光拒之门外,床头柜上摆着七八个喝了一半的水瓶,水面漂浮着细小的气泡,电脑屏幕亮着,停在未保存的绘图软件界面,画布上一片空白。
最刺眼的是枕边那本《走出抑郁》,书页间夹着不少便签,有几页还被折了角,像是被反复翻阅过无数次。书脊已经有些开裂,显然承受了太多翻动的压力。
"什么时候开始的?"我轻声问,声音轻得像是怕惊扰了房间里沉睡的幽灵。
苏萌蜷在电竞椅里,整个人陷进去像是要被椅子吞噬,手指不停地绕着头发,发丝间已经能看到几根分叉的发尾:"上个月...还是上上个月?记不清了。"她突然笑了,笑声干涩得像秋叶摩擦,"医生说这是典型症状,记忆力减退。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呢。"
阳光突然穿透云层,一道光柱斜斜地切进房间,灰尘在光束中起舞。在光亮中,阿悦看见阿玥手腕内侧有几道淡粉色的疤痕,像几片凋零的花瓣,排列得整整齐齐,像是经过精心计算。
阿玥并没有直接回答,"记得这个吗?"她从包里掏出一个U盘,金属外壳上贴着她们去年在电玩城拍的大头贴,"去年校庆你做的动画短片。"
阿悦的眼睛亮了一下,像是灰烬中突然迸发的火星,又迅速暗下去:"幼稚死了。"她的目光却黏在U盘上无法移开。
阿玥固执地把U盘插进电脑,USB接口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屏幕上跳出《追光者》的片头,那是阿悦花了一个暑假做的动画。画面上,一个小女孩追着会发光的蝴蝶,跑过麦田、穿过溪流,每一帧都流淌着她对光影的独特理解。
当背景音乐响起时,阿悦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那是她用口琴吹的旋律,录音时我们在她家阳台上,背景里还能听到蝉鸣和阿玥憋不住的笑声,夏风拂过麦克风产生的杂音都还保留着。
"明天《寻梦环游记》重映。"阿玥点开购票页面,荧幕的蓝光映在我们脸上,"你当年看了七遍,还说要把米格的骷髅脸纹在脚踝上。"
阿悦的指尖在键盘上悬停了一会儿,骨节因为用力而发白,最后轻轻落在删除键上:"不想去。"但她的眼神背叛了她的语言,瞳孔在看到电影海报时微微扩大。
"全副武装。"阿玥掏出她的渔夫帽和墨镜,帽檐上还沾着去年春游时的草屑,"像我们跟踪陈昊那次记得吗?你说这叫'都市潜行'。"
阿悦苍白的嘴角动了动,像是冰封的湖面出现第一道裂缝。她伸手接过帽子,指腹摩挲着那个线头——去年春游被树枝勾破时,她嚷嚷着要留着当"战损风",说这样才有冒险的感觉。
"如果...我中途想逃..."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立刻回家。"阿玥竖起三根手指,做出童子军的宣誓手势,"而且我买了最后一排的座位,随时可以溜。"我晃了晃手机上的电子票,座位图上最后一排的两个小点闪着微光。
第二天早晨,我在楼下等了二十分钟,数清了人行道上所有的裂缝。正当我准备上楼时,单元门"吱呀"一声开了,生锈的铰链发出痛苦的呻吟。
阳光下的阿悦像一株许久不见光的植物,不自觉地眯起眼睛。淡黄色连衣裙显得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一具衣架上,露出的手腕细得让人心惊,皮肤下的青色血管清晰可见。但她涂了润唇膏,蜜桃味的,这是我们初中时最喜欢的味道,甜甜的香气在晨风中飘散。
"帽子...忘带了。"她小声说,手指绞在一起。
阿玥变魔术似的从包里掏出来:"就知道你会忘。"帽子被她藏在随身带的托特包里,已经有些皱了,但阿悦接过去时,嘴角浮现出一个真心的微笑。
日料店的暖帘被五月的风吹得轻轻摇晃,布料拍打着门框发出规律的声响。阿悦在门口停下,鼻翼微动:"还是那个酱香味。"她的声音里带着久违的活力。
"你鼻子还是这么灵。"阿玥故意用肩膀撞她,像过去那样。她踉跄了一下,却抿着嘴笑了,眼角挤出细小的纹路,像是阳光终于照进了她荒芜已久的花园。
当烤鲭鱼淋着琥珀色酱汁上桌时,阿悦的瞳孔微微扩大。梅子的酸甜混着鱼脂香在空气中蔓延,她喉头滚动了一下,几乎能听到她吞咽的声音。
"尝尝?"阿玥把最肥美的一块夹到她碟子里,鱼肉在筷子间微微颤动,油脂滴落在白瓷盘上形成小小的圆形油斑。
阿悦的筷子尖戳了戳鱼皮,发出轻微的脆响。当第一口鱼肉融化在舌尖时,她闭上眼睛,睫毛在灯光下投下细小的阴影,像两把小扇子:"...好吃。"她的声音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仿佛重新发现了味觉的存在。
电影院的冷气太足,阿悦的手冰凉得像块大理石。当熟悉的吉他前奏响起时,她的手指微微蜷缩,像要抓住什么,指甲在阿玥掌心留下浅浅的月牙形印记。
放到米格发现埃克托才是他真正的曾祖父时,一滴泪珠"啪"地砸在我手背上,滚烫得像熔化的琥珀。我转头看去,银幕的蓝光映在苏萌脸上,将她的泪水染成星空般的颜色,她的眼泪安静地流着,在脸颊上画出闪亮的轨迹,嘴角却带着笑,像是痛苦与释然同时降临。
"我奶奶..."她的声音哽在喉咙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去年走的时候...一直哼着这首歌..."她断断续续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很深的地方挖出来的。
阿玥握紧她的手,发现她掌心全是汗,潮湿而温暖。银幕上的万寿菊花瓣纷纷扬扬,落在她们交握的手上,像一个个小小的太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在座椅靠背上,融合成一个整体。
游戏厅的霓虹灯把阿悦的脸照得忽明忽暗,粉色、蓝色和紫色的光斑在她苍白的皮肤上流转。她小口啜饮着抹茶奶盖,奶油在她唇上留下一圈白胡子,眼睛却一直瞟向角落的娃娃机,像个偷偷许愿的孩子。
"想要哪个?"阿玥晃着刚换的游戏币,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
粉色兔子玩偶在玻璃后面憨态可掬,和阿悦床头那只褪了色的旧玩偶一模一样。那只兔子是她妈妈出国前送的,耳朵都开线了还舍不得扔,每晚都抱着入睡。
第三次失败后,阿悦突然接过我手里的硬币:"让我试试。"她的声音坚定了一些,手指不再颤抖。
她的操作意外地娴熟。爪子精准地卡住兔子脖颈处的吊牌,在半空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哐当"一声,玩偶滚落出口,撞击声在嘈杂的游戏厅里依然清晰可闻。
阿悦蹲下身时,后颈露出一小块白皙的皮肤,上面还有小时候打疫苗留下的疤痕,像个月亮形状的小坑。当她抱着玩偶转过身时,嘴角扬起一个久违的弧度——不是社交性的微笑,而是从眼底漫上来的,像初春解冻的溪流,清澈而充满生机。
"像不像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妹妹?"她把新旧两只兔子并排摆在一起,用指尖轻轻梳理新兔子蓬松的绒毛,动作温柔得像在照顾一个婴儿。
回去的路上暮色四合,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是大地在点燃欢迎的烛火。阿悦把脸埋在新兔子的绒毛里,呼吸吹动细软的纤维,突然说:"下周...我想去学校试试。"她的声音闷在绒毛里,但每个字都清晰可辨。
路灯次第亮起,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光,像是撒了一把金粉。阿玥碰碰她的肩膀,触碰到她突出的肩胛骨:"那下周六继续?听说新海诚的新片要上了。"阿玥的声音因为期待而微微发颤。
阿悦怀里的兔子玩偶随着她的步伐一晃一晃,在夕阳中变成了一团温暖的粉色光晕。走到她家楼下时,她突然转身抱住我,新兔子的绒毛蹭得阿玥下巴发痒,她身上有阳光、抹茶和崭新布料混合的气息。
"谢谢你...来找我。"她的声音闷在阿玥肩膀上,温热的气息透过衣料传递到她的皮肤。泪水浸湿了阿玥的肩线,但她的身体不再像之前那样僵硬,而是柔软得像一团终于解冻的黏土。
阿玥抬头看向她家的窗户,发现窗帘拉开了一条缝,一抹夕阳正斜斜地照进去,在地板上画出一道金色的河流。我知道漫长的冬天还没有结束,但至少,我们看见了第一道裂缝中的光,那光虽然微弱,却足以让我们看清彼此的脸,和前方若隐若现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