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宴的狼藉尚未收拾干净,院中弥漫着破碎碗碟的瓷腥与泼洒灵食的残香。桃灼立于这片混乱之中,手腕内侧那点微弱的灼热感如同烙印,提醒着方才那惊心动魄的瞬间。
她抬眸,目光扫过惊魂未定的土地公和小蒲精,最终落在依旧空茫、仿佛置身事外的夙离身上。
“土地老儿,”她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沉凝,“劳烦你,即刻动身,去山南‘听风洞’走一趟。”
土地公绿豆眼一凛,捻着枯草胡子:“听风洞?那不是老兔子精的地盘吗?丫头,你是想……”
“借他们的‘千里耳’一用。”桃灼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不是听凡尘俗音,是听九天之上、九幽之下!天宫仙议,魔域密令,妖界异动…我要知道,方才那场闹剧之后,这三界暗流,涌向何方!”她顿了顿,声音更沉,“告诉他们,报酬…是十瓮新酿的桃花露。”
这是她压箱底的珍藏,为了三百年的执念都未曾轻易动用的宝贝。
土地公倒吸一口凉气,绿豆眼瞪圆:“十瓮?!丫头,你这是下血本啊!好!老朽豁出这张老脸,定给你把消息听个囫囵!”他不敢耽搁,身形一晃,化作一道黄光钻入地下,只余地面微微拱起的土痕迅速远去。
“小蒲。”桃灼转向瑟瑟发抖的蒲公英精。
“桃…桃灼姐姐…”小蒲精化回巴掌大小人儿,怯生生地飘到她面前。
“你灵觉敏锐,尤其对草木之气和异种能量敏感。”桃灼的声音放缓了些,带着不容置疑的指令,“去林中,找那些开了灵智的花草精怪,特别是芍药属的。旁敲也好,利诱也罢,给我打听清楚那个叫‘芍音’的花精,她的根脚,她的靠山,她往哪个方向遁走了。记住,小心为上,若有危险,立刻遁走,保命要紧。”
“嗯!蒲蒲明白!”小蒲精用力点头,小脸上满是认真,化作一道微弱的白光,瞬间消失在桃林深处。
院中只剩下桃灼与夙离。
夙离安静地站着,空茫的目光落在桃灼的手腕上,似乎对那里残留的微弱灼热感感到一丝困惑。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指,想去触碰。
“别碰!”桃灼猛地缩回手,声音带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对上夙离那双纯粹不解的眼眸,她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的悸动与烦乱,声音恢复清冷:“把院子收拾干净。碎片归拢,泼洒的……埋了。”
她不再看他,转身走向屋内。手腕上那点灼热感,如同一个无声的谜题,一个与这空茫“债主”紧密相连的秘密。她需要独处,需要静思。
……
九天之上,瑶池琼阁。
祥云缭绕,仙乐隐隐。云芷与云苓两位小仙娥,此刻却面无血色,跪伏在光洁如镜、倒映着星河流转的玉阶之下,娇小的身躯微微颤抖。她们面前,是重重珠帘后隐约可见的、端坐于云床之上的雍容身影——天后。
“……剑气凝符,自行护主,瞬间反噬,湮灭魔臂?”
珠帘后,天后雍容平静的声音传来,听不出喜怒,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威压,让阶下的小仙娥头垂得更低。
“那符文是何模样?气息如何?”
云芷强自镇定,声音带着颤音:“回禀娘娘,符……符文繁复玄奥,非典籍所载,其形……其势煌煌,隐有开天之威!气息……精纯凛冽,带着一种…一种斩断一切、弑灭万古的……恐怖意志!绝非寻常仙家手段!那魔界斥候的护体魔元,在符文前如同朽木,触之即溃!”
珠帘后沉默了片刻。空气仿佛凝固,只有远处缥缈的仙乐依旧流淌。
“天君已知晓。”天后终于再次开口,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司命星君正在推演命轨。你二人所见所闻,列为绝密,不得再泄于第六耳。退下吧。”
“是……谢娘娘恩典……”云芷云苓如蒙大赦,叩首后躬身退出琼阁,直到远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威压,才敢大口喘息,后背已被冷汗浸透。
两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极致的后怕与震撼。
……
魔界,血煞殿。
阴暗的大殿由森森白骨垒砌而成,墙壁上插着燃烧幽绿火焰的火把,映照得殿内鬼影幢幢。空气里弥漫着浓烈的血腥与硫磺气息。
断了一臂、伤口处魔气缭绕、焦黑一片的斥候老李,此刻正像条濒死的狗一样匍匐在冰冷刺骨的地面上,身体因剧痛和恐惧而筛糠般抖动。
他面前的高大骨座上,端坐着一个身披狰狞黑甲、周身缠绕着浓郁化不开血煞之气的巨汉——魔将血煞。
血煞面容粗犷,一道深可见骨的刀疤贯穿左眼,仅存的右眼如同燃烧的炭火,死死盯着阶下的老李。
“……那符文…金色的……像……像活着的剑!小的…小的爪子刚碰上去,就……就化了!”老李的声音嘶哑破碎,充满极致的恐惧,“那力量……太邪门!太霸道!根本不是人能有的!还有……还有那簪子!在……在那煞星头上!花精芍音说……说魔君大人要找的……就是它!”
“废物!”血煞的声音如同两块生铁摩擦,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他仅存的右眼凶光爆射,猛地一拍骨座扶手!咔嚓!坚逾精钢的白骨扶手应声碎裂!
“连对方一根汗毛都没碰到,就丢了一条胳膊回来报丧!要你何用!”狂暴的魔威如同实质的重锤,狠狠砸在老李身上!
“噗!”老李狂喷一口污血,气息瞬间萎靡下去,眼看就要毙命当场。
就在这时,一道冰冷、漠然、仿佛来自九幽最深处的意念,如同无形的寒流,瞬间降临在血煞殿!
血煞庞大的身躯猛地一僵,脸上的暴怒瞬间化为极致的敬畏与臣服,他立刻从骨座上站起,对着虚空单膝跪地,头颅深深垂下:“主上!”
那股冰冷意念并未直接回应血煞,而是如同无形的触手,瞬间探入地上奄奄一息的老李脑中,粗暴地攫取着他记忆中关于那道金色剑符、关于夙离、关于桃木簪的所有画面!
老李身体剧烈抽搐,翻起白眼,口中发出嗬嗬的怪响,片刻后彻底瘫软不动,气息断绝。他的价值已被榨干。
冰冷的意念如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道清晰无比、不容置疑的命令,直接烙印在血煞的魔魂深处:
“簪,与那人,带回。若遇符文阻挠……碎之。”
血煞猛地抬头,仅存的右眼中燃烧起嗜血与狂热的火焰,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露出狰狞的笑容:“谨遵魔君法旨!”他豁然起身,狂暴的魔气席卷大殿,声如惊雷:
“血煞卫何在?!”
“在!”殿外阴影中,四道如同鬼魅、气息阴冷强悍的身影瞬间闪现,单膝跪地,甲胄碰撞发出冰冷的铿锵声!
“随本将——踏平荒山!”
……
妖界,万花谷边缘,隐秘洞窟。
芍音褪去了人形的妩媚伪装,化作一株巨大的、流淌着粉霞光晕的芍药花本体。花蕊深处,一点妖异的红光急促闪烁,与虚空中的某个存在进行着隐秘的联系。
“……尊上,属下亲眼所见!剑意凝符,护主反噬!其威…其势…远超属下想象!那魔界斥候的手臂,瞬间化为飞灰!”芍音以妖念急切地传递着信息,“更关键的是……那枚簪子!就在那煞星发间!簪头隐有红芒,与尊上赐予的感应秘宝共鸣强烈!绝不会错!就是您寻找了千年的‘引魂桃夭簪’!它……它似乎被那煞星的剑气滋养,有苏醒的迹象!”
虚空中,那股冰冷、漠然的意念再次降临,这一次,似乎带上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波动?如同亘古寒潭投入了一颗小石子。
“簪……果然在他身上。”意念传递着确认的信息,冰冷依旧,却多了一份势在必得。
“血煞已动身。你,伺机夺簪。若事不可为……引他入‘绝灵渊’。”
“属下领命!”芍音的花瓣兴奋地颤抖着,粉霞光晕大盛,“定不负尊上所托!”
……
桃花小筑内,烛火如豆。
桃灼盘膝坐在简陋的竹榻上,双眸紧闭,全副心神都沉入体内,聚焦在左手腕内侧那点微弱的灼热源头上。
她的“噬灵舌”能力被运转到极致。灵识如同最精细的刻刀,小心翼翼地探向那枚隐没在肌肤之下的微小剑符。
“尝”到了!
那并非死物!而是一团极其凝练、仿佛拥有自身生命的精纯剑意!它如同最微小的星辰,在血脉深处缓缓旋转、呼吸。
剑意本身是冰冷的,带着斩断一切的锋锐本质,如同万载玄冰,冻得她的灵识微微刺痛。然而,在这极致的冰冷锋锐之下,却奇异地包裹着一丝极其微弱、却无比坚韧的……暖意?
那暖意如同寒夜中的一点烛火,微弱,却执着地散发着守护的气息,正是这丝暖意,让她手腕的灼热感并非纯粹的伤害。
这感觉……很矛盾,也很……熟悉?
桃灼心头猛地一跳!这丝守护的暖意…竟与她腰间桃木小坠中、姐姐桃夭残留的那缕魂息气息,有着某种奇异的同源之感!仿佛同出一脉!
她强压住翻腾的心绪,灵识小心翼翼地触碰那旋转的剑符。就在接触的刹那——
嗡!
一道极其细微、却清晰无比的意念碎片,如同被惊动的涟漪,从那剑符核心逸散出来,瞬间撞入桃灼的灵识深处!
那并非完整的记忆,而是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情感烙印!
是深入骨髓的痛!
是焚尽神魂的悔!
是撕裂灵魂的……不甘!
仿佛有一个人,在无尽的绝望深渊中,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发出泣血的嘶吼:
“等我……阿……夭……”
“阿夭”?
桃灼如遭雷击,猛地睁开双眼!脸色瞬间苍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
阿夭……姐姐桃夭的小名!除了她,这世间无人知晓!
这枚源自夙离、烙印在她手腕的剑符之中……为何会藏着对姐姐如此刻骨铭心、绝望悲恸的呼唤?!
她下意识地抚上腰间的桃木小坠。小坠微微发烫,里面姐姐那缕沉睡的残魂,似乎也被这声穿越了时空的绝望呼唤所触动,正散发出前所未有的微弱波动!
夙离……姐姐的桃木簪……剑符中的呼唤……
无数破碎的线索在桃灼脑中疯狂冲撞,纠缠成一团巨大的、令人窒息的迷雾。她猛地抬头,目光穿透简陋的窗棂,望向院中。
夙离正蹲在地上,笨拙而认真地收拾着宴席的狼藉。他小心地将破碎的瓷片归拢到一处,又将泼洒的、失去了灵光的桃花糕残渣,一捧一捧地捧起,准备按照桃灼的命令,埋入土中。月光洒落,勾勒出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和空茫专注的眼神。
这一刻,这从天而降、身负惊天秘密的“债主”,在她眼中,变得无比陌生,又无比沉重。
她手腕上的剑符微微灼热,仿佛在无声地提醒着她,这场风暴的中心,不仅仅是这荒山小筑,更是她埋藏了三百年的、关于姐姐的隐秘过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