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细碎的冰碴子,“哐当”一声撞在会议室的双层玻璃上。
程曦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指节在额角轻轻按压两下,指腹能触到紧绷的皮肤下突突跳动的血管。
策划会从下午两点开到五点,窗外的天色早从亮白熬成了铅灰,白板上的节目单被马克笔擦了又写,墨迹在板面洇出浅灰的晕,像块没洗干净的抹布;音响设备的预算争执了三轮,财务小张掰着计算器算到第三遍时,鼻尖都沁出了细汗;连主持人串词都逐句打磨过,李姐为了“瑞兔送福”还是“金兔纳祥”和导演组争得面红耳赤。
此刻他望着散落在桌面的会议记录,A4纸页边缘被反复翻折出毛边,活像他此刻乱糟糟的思绪,领导把筹备社区新春联欢会的担子压给他时,只拍了拍他肩膀说“小程,你向来稳妥”,可谁知道这“稳妥”二字背后,要协调二十几个社区社团、对接三家广告公司,还要兼顾老中青三代居民的喜好。
“叩叩。”
门被推开一条缝,冷风卷着雪粒挤进来,程曦缩了缩脖子,抬头便见林晚抱着笔记本探进半个身子。她穿了件米白色的长款羽绒服,帽檐压得低低的,睫毛上还沾着没化尽的雪珠,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程曦,我改了三版电子海报。”尾音像沾了蜜的棉花糖,轻轻往上一扬,倒把会议室里凝固的冷气融开了一角。
笔记本屏幕亮起的瞬间,会议室的暖黄灯光都暗了几分。红底海报泛着丝绒般的光泽,金线勾勒的稻穗从边角舒展着爬向中央,每粒稻穗都带着微弯的弧度,像是被秋风拂过的稻田。“瑞兔迎新春”六个字用了渐变色,从左到右由暖橙晕染成亮黄,仔细看能发现色阶过渡处有极细的金粉点缀,像被初升的太阳吻过,连光斑的走向都顺着字的笔画流淌。
程曦的目光在右下角顿住,那里藏着只巴掌大的兔子,圆滚滚的身子裹着软毛,每根绒毛都根根分明,在屏幕光下泛着暖光;长耳朵耷拉着,耳尖却悄悄翘起一点,像在偷听什么秘密;前爪紧紧抱着根带叶的胡萝卜,胡萝卜尖上还凝着颗透亮的水珠,水珠里倒映着海报的红底,像颗小樱桃。
“这个兔子……”他指尖轻点屏幕。
林晚的耳尖霎时红得像沾了朱砂,她慌忙把笔记本往怀里拢了拢。“我……我看去年的海报太严肃,社区王奶奶上次说‘这红底金纹看着像喜酒请柬’,想着加个萌点。要是不合适我马上删。”话音未落,指尖已经悬在触控板上,指节因为紧张微微发白。
程曦突然笑了。他记得上次逛街,林晚站在玻璃展柜前看了十分钟,展柜里是只粉色兔子玩偶,长耳朵上缝着星星刺绣。此刻屏幕上的兔子绒毛走向和那玩偶如出一辙,连眼睛的高光都点在同一个位置。他转动鼠标滚轮,屏幕上的兔子跟着放大:“删什么?挺可爱的。”
林晚的睫毛倏地颤了颤,慌忙掏出笔记本。在“电子海报”那栏划出横线,又在旁边补上“主视觉采用红金渐变版,藏兔元素保留”。笔尖顿了顿,鬼使神差地写了“程曦说可爱”,并在那行字尾画了个小爱心。
“舞台背景就用这版。”程曦指节抵着桌面,指腹压出淡淡红印,“签到墙换第二版蓝底的,我妈上次说去年红墙太晃眼。”他想起上周陪母亲买菜时,老人拎着青菜站在社区公告栏前直皱眉:“现在年轻人搞活动,颜色倒花哨,可我们这老花眼瞅着累,看久了头都晕。”林晚的笔在本子上唰唰记着,钢笔尖在“签到墙”那栏画了个箭头,旁边标上“蓝底,降低饱和度”。
“还有。”程曦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前倾,“兔子耳朵的弧度再调软些,老年人喜欢圆润的。”他说着,指尖在屏幕上虚画,从兔子耳尖到耳根划出一道柔和的弧线,“对,就像菜市场早市上刚拔的,带点泥都没关系。”顿了顿又补充,“胡萝卜叶子加两片,显得新鲜,最好能画出叶子上的绒毛,看着水灵。”
“好。”她应着,低头在笔记本上画了个兔子头,耳朵画成云朵似的圆弧形,旁边标注“耳弧调软15°”,又在胡萝卜旁添了两片锯齿状的叶子,叶子边缘用波浪线勾出绒毛。
林晚抱着笔记本正要走。
“林晚。”程曦叫住正往门口走的人。
“啊?”她转身。
“明天把修改稿发我。”程曦低头整理会议记录,“那个……兔子,确实可爱。”
林晚的脚步顿在原地,低头看着笔记本上那个粉色小爱心,忽然笑出了声。她抱着笔记本往门口走,走到一半又折回来,从包里掏出块桂花糖,糖纸是朱红色的,印着小兔子图案。“给你的。”她说着把糖放在程曦手边,“刚才在楼下超市买的糖。”
程曦望着糖,等他抬头时,林晚已经走到门口,正弯腰系松了的鞋带。
“但不过我还有个疑问,你去的是什么公司啊,待遇这么好,还有时间来这当志愿者。”
然而林晚却装作没听到,已经走出去了。
程曦愣了愣,心想:“这丫头果然有秘密啊。”
已经出去的林晚加快了步伐:“这被怀疑了,看来下次得装得像一点。”
远处传来社区大爷试音响的声音,调子跑了半拍,却比任何音乐都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