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冰冷的决心如同祭坛上凝结的蜡油，在伊登·哥特弗里德的胸腔里层层覆盖，包裹住那颗因恐惧和愤怒而剧烈跳动的心脏。西奥多留下的“危险，等待”信号像一根冰刺，扎在他所有的冲动之上。等待？在明知达米安可能正身处极寒地狱，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承受依恩的折磨甚至面临死亡时，他如何能等待？

夜色如墨，浸透了柏林，也浸透了圣尼古拉教堂这间孤寂的宿舍。壁炉的余烬早已熄灭，连最后一点微光都吝啬地收敛，只有清冷的月光透过高窗，在地板上投下几块惨淡的光斑，如同冰冷的墓碑。伊登站在窗前，一动不动，仿佛一尊融入黑暗的神像。宝石蓝的眼眸在阴影中失去了往日的光泽，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幽蓝，紧盯着窗外被积雪反衬得微微发亮的死寂庭院。

西奥多的警告是对的。直接行动无异于自投罗网。依恩必然布下了天罗地网，等待着他这个与“异教徒”头目关系暧昧的神父自乱阵脚。那不仅仅是为了抓住他，更是为了彻底摧毁达米安，或许还有据点里的其他人。依恩享受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享受从精神上一点点碾碎对手的过程。

但他不能什么都不做。等待会逼疯他，而疯掉的神父对任何人都没有价值，尤其是对达米安。

一个计划，冰冷而危险，在他脑中逐渐清晰、凝固。他不能硬闯，不能联系据点暴露西奥多他们。但他有一个依恩目前或许还未彻底撕破的身份——圣尼古拉教堂的神父，哥特弗里德。这个身份，或许能为他打开一扇门，一扇通往那座柏林城内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建筑的大门——异教审判庭。

审判庭的地牢，那是所有黑暗传说的汇聚地。如果达米安被捕，那里是最可能的关押地点。依恩会把他藏在最深处，用最冰冷的锁链束缚他，就像前世一样……

伊登猛地闭上眼，强行切断那几乎要撕裂他灵魂的回忆画面。不，不能想。现在需要的是绝对的冷静和伪装。

他以神父的身份前去，借口是什么呢？关怀迷途的羔羊？巡视地牢条件？这些借口在平时或许勉强可行，但在达米安刚刚失踪、依恩明显盯着他的敏感时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依恩不是傻子。

除非……有一个更“正当”的理由。

伊登的目光缓缓扫过房间，落在书桌上一本厚重的《审判异端程序指南》上。那是教会发放给每位神父的读物，他几乎从未仔细翻阅过。他走过去，冰冷的指尖拂过粗糙的皮革封面。他需要一個切入点，一个即使依恩觉得可疑，也无法立刻驳斥的、符合他神父职责的借口。

深夜的教堂图书馆阴冷潮湿，空气里弥漫着旧纸和灰尘混合的气味。伊登裹紧了神父袍，一盏孤灯在长桌上投下昏黄的光圈。他花了整整半夜的时间，埋首于那些积满灰尘的卷宗和教会法令之中，寻找着那一丝微弱的可能性。

终于，在天边泛起一丝冰冷的灰白时，他的指尖停在了一页泛黄的羊皮纸上。上面记录着一条古老且近乎被遗忘的教会规定：在特定情况下，尤其是涉及可能持有重要情报、或身份特殊的囚犯时，当地神父有权要求探视，以确保其灵魂状态适于接受审判，避免其因严酷羁押而未经忏悔便蒙主恩召，导致灵魂永堕地狱。这条规定措辞模糊，留下了不少解释空间，且在近几十年严酷的审判风气下几乎无人使用。

就是它了。

伊登合上书，眼底没有任何喜悦，只有一片冰冷的决然。他知道这很牵强，依恩有一万种理由驳回。但这至少是一个开端，一个能让他正大光明踏入审判庭大门，要求进入地牢的借口。依恩或许会怀疑，或许会嘲弄，但至少在明面上，他需要应对这个符合教规的程序。而伊登赌的，就是依恩那份扭曲的、喜欢玩弄对手于股掌之间的自信——他或许会允许伊登进去，像欣赏笼中鸟一样欣赏伊登的绝望和徒劳，从而获得更大的快感。

这是一场走在刀尖上的豪赌，赌注是他的生命，甚至可能加速达米安的死亡。但他别无选择。

清晨，雪又开始下了起来，细密的雪粒被寒风卷着，抽打在教堂彩绘玻璃上，发出沙沙的声响。伊登仔细地整理好自己的神父袍，每一颗铜扣都扣得一丝不苟，白色的领衬浆洗得雪白挺括。他拿起那本《指南》，将翻开的那一页用一条黑色的丝带标记好。镜子里，金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宝石蓝的眼眸如同结冰的湖面，所有情绪都被牢牢封锁在厚厚的冰层之下，只剩下神职人员特有的、近乎非人的平静与疏离。只有他自己能感受到，袍袖之下，指尖冰凉并在微微颤抖。

他没有祈祷。此刻的祈祷显得虚伪而苍白。他只是在镜前静静站了片刻，然后转身，推开宿舍门，步入了回廊的冰冷空气中。

穿过教堂主殿时，寥寥几个早祷的信徒向他躬身行礼，他微微颔首回礼，脚步未停。他的目标明确——位于教堂区边缘的那栋灰黑色、仿佛能吸收所有光线的巨石建筑，异教审判庭。

越是靠近，空气中的寒意似乎就越发刺骨，那不仅仅是天气带来的。审判庭门口站着两个身穿黑色制服、面无表情的卫兵，他们的眼神像鹰隼一样扫过每一个靠近的人。看到伊登走来，他们的手不易察觉地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

“站住。审判庭重地，闲人免近。”一个卫兵冷硬地开口，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摩擦。

伊登停下脚步，微微抬起下巴，展现出一种符合身份的、略带矜持的权威感：“我是圣尼古拉教堂的伊登·哥特弗里德神父。”他的声音清冷平稳，穿透风雪，“根据《指南》第七卷第四章第十二条，我要求行使探视权，查验一名重要囚犯的灵魂状态。”

他拿出那本厚厚的《指南》，翻到做了标记的那一页，将其展示给卫兵。卫兵显然看不懂上面密密麻麻的拉丁文，但神父的身份和手中厚重的教会典籍带来了一定的威慑力。两人对视一眼，眼神里闪过一丝犹豫和困惑。显然，很少有人会用这种理由要求进入地牢。

“哥特弗里德神父？”另一个卫兵皱起眉，打量着他，“我们并未接到主教阁下或审判长的相关指令。您指的是哪一名囚犯？”

“正因事关敏感，才需及时确认。”伊登避开了具体名字，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坚持，“灵魂的救赎不容耽搁。若因延误导致无法挽回之后果，恐怕非你我能承担。请通报当值的审判官，或者，我可以在此等待依恩主教亲自前来定夺。”他巧妙地将依恩的名字点了出来，既是施压，也是试探。

听到主教的名讳，卫兵的脸色变了变。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其中一人转身推开那扇沉重的、镶嵌着铁钉的黑色木门，走了进去。伊登站在原地，风雪吹拂着他金色的发丝和黑色的袍角，他面无表情，仿佛一尊屹立在寒风中的石雕，只有胸腔里那颗心在疯狂地撞击着肋骨。

等待的时间并不长，但对于伊登来说，每一秒都像是在炭火上煎熬。那扇黑门再次打开，出来的并非依恩，而是一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中年审判官，穿着黑色的审判袍，胸前挂着铁质的审判庭徽记。

“哥特弗里德神父？”审判官的声音干涩沙哑，像蛇爬过枯叶，“我是审判官莫里斯。听说您依据一条……古老的教规，要求探视？”他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在伊登脸上扫视，带着明显的怀疑和审视。

“是的，审判官阁下。”伊登再次展示那本《指南》，语气依旧平稳，“为确保审判的公正与神圣，确认重要囚犯的身心状态是必要的步骤。这是教会的关怀，亦是我们的职责所在。”他将“重要囚犯”几个字咬得稍重。

莫里斯审判官眯起眼睛，盯着那本书，又盯着伊登看了半晌，忽然扯出一个近乎狰狞的假笑：“关怀？职责？神父，您真是……尽职得令人意外。不过……”他拖长了声音，似乎在权衡什么，“既然是教规允许，审判庭自然没有将一位神父的合理要求拒之门外的道理。尤其还是哥特弗里德神父您。”他的话语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讽刺，似乎知道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