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次扫雪与炉边梦魇之后,圣尼古拉教堂内部的气氛,仿佛柏林冬日的天空,看似平静,却暗沉地酝酿着某种无声的风暴。这风暴的中心,便是达米安·法克纳那双日益执着、几乎时刻胶着在伊登身上的猩红眼眸。
那场关于死亡和分离的噩梦,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了达米安简单而炽热的思维核心。对于一条刚刚拥有人类心智、却仍保留着爬行动物本能执着的神祇而言,“失去伊登”这个概念,不再是模糊的担忧,而是变成了一个具体、狰狞、且夜夜来袭的恐怖景象。这恐惧驱散了他天性中大部分的乐观,转化成为一种焦灼的、亟待解决的“问题”。而他从那位无名之神处得到的“联结”之法,便是他眼中唯一、且必须执行的解决方案。
于是,一场温和却不容回避的“软磨硬泡”开始了,如同冬日里无孔不入的寒气,渗透进他们相处的每一个缝隙。
清晨, 伊登刚刚结束晨祷,睁开眼,便对上达米安蹲在他面前、双手托腮、眼巴巴望着他的样子。那双红眸里没有了往日对祷告仪式的好奇,只有满满的期待。
“伊登,”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却异常清晰,“你想好了吗?就是……永远在一起那件事。”他省略了“永生”或“联结”这样的词汇,仿佛用更简单的说法,就能让这沉重的话题变得容易接受。
伊登的心微微一沉,避开那灼热的视线,起身整理祭坛上的烛台。“达米安,晨祷后需要先打扫。”他试图用日常的规程来搪塞。
“哦。”达米安应了一声,立刻跳起来,抢过伊登手中的抹布,“我帮你打扫!打扫完了就可以想了吗?”他动作麻利地擦拭着,目光却依旧紧紧跟随着伊登,像等待投喂的动物。
伊登沉默着,专注于手中的工作,仿佛擦拭烛台是此刻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达米安等不到回答,也不气馁,只是更加卖力地干活,时不时用那双会说话的红眼睛瞟向伊登,无声地重复着他的问题。
用餐时, 达米安将他费尽心思弄来的食物——可能是炖得烂熟的野味,也可能是加了蜂蜜的热粥——推到伊登面前,看着他吃下第一口,便会迫不及待地问:“伊登,这个好吃吗?如果你喜欢,我可以一直、一直做给你吃,永远都做。所以……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伊登咀嚼的动作会变得缓慢而艰难,食物仿佛失去了滋味。他低下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粥,含糊道:“……味道很好,谢谢。”然后便不再多言,或者转而询问达米安是从哪里找到这些食材的,试图将话题引开。
达米安起初会认真地回答关于食材来源的问题,兴致勃勃地描述他如何追踪猎物或是发现隐藏的莓果丛,但说着说着,总会绕回那个原点:“……你看,我知道哪里能找到好吃的,我们可以永远这样,我找吃的,你把它做熟,我们一起吃。好不好,伊登?”
伊登只能报以沉默,或者生硬地站起身:“我吃饱了,该去整理书房了。”
午后,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布满尘埃的空气里投下静谧的光束。伊登坐在图书馆里,试图从厚重的典籍中寻找一丝心灵的宁静,或者至少是暂时的逃避。达米安便会抱着一本他根本看不懂、但封面看起来最古老神秘的书,凑到伊登身边坐下。
他不打扰伊登阅读,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脑袋靠在伊登的肩膀上,像只寻求安抚的大型动物。但这份安静持续不了太久,他会开始不安分地用手指卷着伊登黑袍的袖子,或者用额头轻轻蹭着伊登的臂膀,最终,低声的、带着一丝委屈的询问还是会响起:
“伊登,那些书里,有写怎么才能永远不分开吗?”他仰起脸,下巴搁在伊登肩上,红眸里充满了纯粹的困惑,“如果没有,为什么还要看它们呢?我的方法不是更好吗?”
伊登合上书,感觉那些拉丁文字母都在眼前跳动,无法组成任何有意义的句子。他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达米安,有些事情……不是那么简单。”
“为什么?”达米安追问,眉头皱起,是真的无法理解,“我想和你在一起,你也不想离开我,对吗?那为什么不能接受我的办法?这很简单啊!”他的逻辑直白得像一条直线,无法理解伊登心中那迂回曲折、充满信仰枷锁和道德权衡的迷宫。
伊登无法回答这个“为什么”。他该如何向一条本质是蛇、现在是神的存在解释人类对生命规律的敬畏、对神权悖逆的恐惧、对自我身份认同的危机?他只能站起身,借口要去检查地窖的储备,或者需要清点圣器,再次从达米安那充满期盼和不解的目光中逃离。
这样的场景,一天之内会重复上演无数次。在伊登擦拭长椅时,在他为庭院里冻僵的植物覆盖稻草时,甚至在夜晚他准备吹熄蜡烛入睡时,达米安总能找到机会,用那双日益染上焦虑的红眸,和那带着孩童般执拗的语气,抛出那个永恒的问题:“伊登,你想好了吗?”
伊登的回避方式也越来越力不从心。从最初的耐心引导到生硬转移话题,再到近乎沉默的抗拒。他无法给出肯定的答案,那违背了他扎根至深的信仰和认知;但他也无法断然拒绝,因为每一次拒绝,都可能看到达米安眼中瞬间黯淡下去的光芒,以及那即将浮起的水汽,那会让他想起夜晚那压抑的哭泣声。
是的,夜晚。那才是这场无声拉锯战最残酷的战场。
几乎每一个夜晚,当教堂陷入死寂,只有壁炉余烬发出微弱红光时,达米安都会陷入那个相同的、或者说更加变幻出新的恐怖形态的噩梦。
伊登变得越来越浅眠,他能清晰地感知到达米安在睡梦中的每一次颤抖,每一次急促的呼吸,每一次从喉咙深处溢出的、破碎而不成声的哀求。有时,达米安会猛地蜷缩起来,双手死死抓住伊登的衣襟,仿佛正徒劳地想要拉住什么坠入深渊的东西;有时,他会发出小动物般的呜咽,身体冰冷,即使裹着厚厚的羊毛毯也无法缓解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而每一次,他都会哭。
起初是无声的眼泪,顺着紧闭的眼角滑落,浸湿伊登的肩头或胸膛。伊登会在黑暗中醒来,感受着那冰凉的湿意,心中一片酸涩无奈,只能轻轻拍抚他的后背,低声重复着“我在这里,只是梦”,直到达米安在不安中重新沉沉睡去。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梦境似乎变得更加凶险。达米安哭醒的次数越来越多。有时,伊登会被他压抑的、如同窒息般的抽泣声惊醒,发现达米安已经睁开了眼睛,那双猩红的眼眸在黑暗中空洞地睁着,泪水如同决堤般不断涌出,顺着太阳穴流入黑发,他却仿佛仍被困在梦魇的余烬里,无法完全清醒。
“伊登……”他呜咽着,声音破碎不堪,手臂紧紧缠住伊登,力道大得令人窒息,“……我看到了……好多血……你躺在那里……我叫不醒你……怎么也叫不醒……”
最严重的一次,发生在连续几个阴沉的雪夜之后。那晚,达米安在梦中发出了极其凄厉的、几乎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仿佛刚刚从水下浮出。他甚至没有立刻意识到自己已经醒来,只是双手死死抱着头,身体剧烈地颤抖,泪水不是滑落,而是几乎是从眼眶中涌出,顺着他苍白的脸颊流淌,滴落在被褥上,留下深色的印记。
他哭得如此厉害,以至于开始不受控制地干呕,仿佛要把心脏都呕出来。那不仅仅是悲伤,是一种源于灵魂深处的、对彻底失去的恐慌和绝望。
伊登被他吓坏了,连忙坐起身,将他紧紧搂在怀里。达米安的身体冰冷得像一块铁,颤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他伏在伊登肩上,像个迷路的孩子般放声痛哭,哭声在空旷的教堂卧室里回荡,充满了令人心碎的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不答应我……”他一边哭,一边断断续续地、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质问,滚烫的泪水浸湿了伊登的睡衣,“你明明就在这里……为什么还会做那样的梦……是不是……是不是因为你不愿意……所以它才会一直来找我?是不是……它知道最终会把你带走?”
伊登搂着他,感受着他崩溃的情绪和滚烫的泪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任何安慰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能更紧地抱住怀里这具颤抖的身体,用自己体温去温暖他,用手一遍遍抚摸他汗湿的、冰凉的后颈和脊背,像安抚一个受了极大惊吓的生物。
那一刻,伊登清楚地意识到,达米安的噩梦,不仅仅是他自身恐惧的投射,也成了他潜意识里逼迫伊登就范的武器——尽管这并非达米安的本意。那夜复一夜的泪痕,那崩溃的哭泣,像无形的鞭子,抽打在伊登的心上,考验着他的信仰,也拷问着他的情感。
他该怎么办?继续坚守那摇摇欲坠的信仰壁垒,眼睁睁看着达米安在恐惧的深渊中煎熬?还是……跨出那一步,拥抱那未知的、禁忌的永恒,以换取此刻这怀中颤抖的温暖得以平息?
柏林冬日的长夜,仿佛没有尽头。教堂之外,是皑皑白雪覆盖的、遵循着生老病死规律的尘世;教堂之内,是炉火旁两个紧紧相拥的灵魂,一个在恐惧中执着地追问着永恒,一个在迷茫中沉默地守护着当下,而那关于永生的答案,依旧悬而未决,沉重地压在每一次心跳之间。伊登的回避,达米安的泪水,交织成一曲在神圣与亵渎、恐惧与爱恋之间徘徊的夜曲,在这中世纪的寒冬里,幽幽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