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废墟中的向日葵

第七章 废墟中的向日葵

暴雨过后的城市弥漫着泥土与铁锈的气味。

陈颂站在废弃工厂的断墙边，脚下踩着碎玻璃与潮湿的瓦砾。何安昨晚发来的定位就在这里——一座被城市遗忘的旧纺织厂，围墙爬满枯死的藤蔓，像静脉曲张的手臂。

"这边。"

声音从头顶传来。何安蹲在没有护栏的二楼平台上，相机背带垂下来，在风中轻轻摇晃。他今天没穿校服，黑色卫衣的兜帽罩在头上，远远看去像只停栖的乌鸦。

陈颂攀着生锈的消防梯往上爬，铁架子在她体重下发出不祥的呻吟。爬到一半时，右脚突然踩空，心脏猛地提到喉咙口——

一双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何安的掌心有暗房药水留下的灼痕，粗糙得像砂纸。他把她拉上来时用力过猛，两人一起跌坐在水泥地上。陈颂的膝盖擦破了皮，但何安的表情比她还要疼，眼睛盯着那道渗血的擦伤，仿佛那是他的罪证。

"没事。"陈颂拽下袜子盖住伤口，"你常来这里？"

何安没有回答，只是带她穿过走廊。阳光从破碎的顶棚斜射进来，照亮墙上斑驳的旧标语。某个房间里堆满了发霉的布料，何安熟练地掀开一块防水布，露出下面的暗房设备：简易放大机、几个盛满液体的塑料盆，还有用晾衣夹挂着的几十张照片。

全是流浪者。

睡在桥洞下的老人，翻垃圾桶的孩子，还有在废弃公交车里点蜡烛的女人。陈颂凑近看那些照片，发现每张的角落都标着日期和时间——全是凌晨三点到五点之间拍的。

"你晚上不睡觉就做这个？"

何安正往显影盘里倒药水，闻言手指顿了顿："睡着了会做梦。"

他没说是什么梦，但陈颂看见他卫衣领口下露出的疤痕——那些排列整齐的划痕，像是用尺子量着刻出来的。她突然明白了：何安在试图用别人的苦难来抵消自己的痛苦，仿佛收集足够多的不幸就能证明自己的伤痕不值一提。

"这张，"何安突然递来一张照片，"上周拍的。"

照片上是位穿红裙子的老太太，正在垃圾场里喂野猫。陈颂注意到老太太右手只有三根手指，但脸上的笑容比许多健全人还要明亮。

"她叫林阿婆。"何安的声音很轻，"说猫能看见死去的人。"

陈颂想起外婆生前也说过类似的话。她接过照片，发现背面写着一行小字：【红色在雨中会变深，像稀释的血】。这是何安观察到的色彩变化，但用她的语言风格记录的。

"帮我个忙。"何安突然说。他掀开墙角的一块木板，下面藏着个生锈的铁盒。打开后，里面是十几管颜料，全是专业级的水彩，标签已经褪色了。

"去年发现的，可能是厂里美工留下的。"他拿出一管赭石色，"你能...教我怎么用吗？"

陈颂从没见过这样的何安。他握着画笔的样子像个迷路的孩子，颜料在调色盘里混成一团泥泞。当第三次尝试画林阿婆的红裙子失败后，他突然砸了画笔，颜料溅在墙上，像一记无声的呐喊。

"我做不到。"他盯着自己发抖的手，"我能拍下他们的痛苦，却画不出他们的..."

"希望。"陈颂接上他的话。

她拾起画笔，蘸满何安弄洒的红色，在墙上画了朵巨大的向日葵。花瓣是歪歪扭扭的，花心用了过量的橘黄，看起来笨拙又热烈。

"林阿婆说猫能看见灵魂，"陈颂把笔塞回何安手里，"那向日葵大概能储存阳光。"

何安的手还在抖，但这次他画出了一道弯曲的茎干。陈颂帮他添上叶子，两人的手肘不时相碰，在墙上投下交叠的阴影。

不知画到第几朵时，何安突然说："昨晚我爸又砸东西了。"

陈颂的笔尖停在半空。

"一套茶具，我妈留下的。"何安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我躲在暗房里，听见每只杯子碎裂的不同声音。"

一滴颜料从画笔上坠落，在水泥地上绽开深红的斑点。陈颂想起父亲醉酒后通红的眼睛，那些飞溅的玻璃碎片如何在月光下闪烁。她抓住何安的手腕——不是阻止，而是紧紧握住。

"我们来做个实验。"她说。

陈颂从包里掏出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尖锐的玻璃碎裂声，接着是漫长的空白，然后又是碎裂声。何安的身体明显绷紧了，但陈颂没有停止播放。当第十次重复时，她按下暂停，在墙上写下：【什么颜色？】

何安的瞳孔微微扩大："...银色？"

"错。"陈颂又写：【是透明。玻璃本来就是透明的，恐惧让它看起来像别的什么。】

她再次播放录音。这次何安闭上了眼睛，但陈颂看见他的手指在膝盖上敲击——他在数节奏。第二十遍时，他突然拿过手机，将音量调到最大。刺耳的碎裂声在空旷的厂房里回荡，惊起一群栖息的麻雀。

何安笑了。

那是个近乎狰狞的表情，像在忍受剧痛，又像终于挣脱了什么。当录音播放到第三十遍时，他抓起红色颜料泼向墙壁，然后在飞溅的色块中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

"现在它变成星空了。"他说。

离开时已是黄昏。何安站在消防梯上拍下他们的涂鸦：满墙的向日葵和星星，还有地上干涸的颜料痕迹，像某种远古洞穴壁画。陈颂在照片背面写道：【废墟里的光，是铁锈与向日葵的私语】。

何安把这句话抄在他的笔记本上，然后补充：【而恐惧经过三十次重复，会变成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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