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婚第三日,按例新妇向婆母敬茶。
念雪因丧夫未久,素服简居,府中大小事由暂交老仆周嬷嬷代管。
裴清婉捧茶至偏厅,周嬷嬷却迟迟不接,只拨弄茶盖,冷笑:
“郡王府的茶,怎比我们裴府的讲究?少夫人莫不是拿次等货糊弄老太妃?”
几句话,厅内丫鬟婆子皆掩唇偷笑。
裴清婉指尖一颤,滚烫茶水溅出,手背顿时红了一片。
她尚未开口,周嬷嬷又道:“连茶都端不稳,如何掌家?”
声音不高,却句句带刺。
自此,周嬷嬷处处设绊。
卯正请安,故意不开中门,让裴清婉在雪地里站了半个时辰;
午膳送来的是冷羹剩饭,理由是“灶上忙,少夫人将就”;
夜里更把守夜丫鬟撤走,只留她一人守着空院。
裴府陪嫁的丫鬟想理论,却被周嬷嬷一句“郡王府的规矩,几时轮到外人多嘴”噎了回去。
几日下来,裴清婉唇色发白,却一句未向楚霁诉苦。
初雪夜,周嬷嬷更以“祈福”为由,命裴清婉抄经百遍,抄不完不许睡。
偏院无炭,墨汁结冰,裴清婉呵气暖笔,指尖生疮。
抄至深夜,雪压窗棂,灯芯将尽。
她忽听门外脚步轻响——是楚霁。
他未带随从,只披一件玄狐大氅,手里提着一盏小暖炉。
“手给我。”
裴清婉怔住,楚霁已蹲下,将暖炉放在她膝上,又把狐裘披到她肩头。
他声音低冷,却是对门外:“周嬷嬷年老昏聩,明日送庄子上荣养。”
一句话,雪落无声,却惊得偏院灯火齐亮。
暖炉炭火噼啪,墨汁慢慢化开。
楚霁卷起袖子,替她研墨,动作生涩却极认真。
裴清婉低声道:“郡王不必为我……”
楚霁未抬头,只道:“我楚霁的妻子,不容人欺。”
研墨的手停在半空,他补了一句,“哪怕我暂时给不了别的。”
裴清婉眼眶一热,轻轻“嗯”了一声。
那一夜,偏院炭火未熄,墨香混着雪气,竟生出微暖。
周嬷嬷被遣走,府中管事重新排班。
裴清婉再去请安,念雪亲自扶她起身,温声道:
“往后受委屈,只管说,北疆虽远,却容不得窝里横。”
众仆皆垂首,再不敢怠慢。
雪后初晴,裴清婉立在廊下,看楚霁练枪。
枪尖挑落枝头残雪,溅在她鞋尖,冰凉,却不再刺骨。
她忽然明白——
这府里最冷的从来不是雪,而是人心;
如今,雪已停,人心也悄悄回暖。
三月十五,雁门关内乍暖还寒。
裴清婉自那夜雪后,连日抄经守更,寒气侵骨。
初只是低咳,她未敢声张。
至二十日,咳转急,夜间发热,冷汗淋漓。
侍奉的小丫鬟慌了神,要去请楚霁,却被周嬷嬷旧党暗中拦下:
“不过新妇娇气,郡王军务繁忙,莫去惊扰。”
于是病势拖延,一日重过一日。
念雪因守丧,仍居小楼诵经,府中大小事务皆由老仆暂管。
裴清婉强撑病体,晨昏定省不敢缺,
却在回廊昏倒,惊起一阵慌乱。
楚霁操练归来,只听得丫鬟哭叫,
三步并作两步赶到偏院,
便见裴清婉面色潮红,唇色苍白,
一床薄被掩不住她瘦削的肩。
他俯身探脉,指尖滚烫,
心里“咯噔”一声——寒邪入肺,已转高热。
关城夜禁,楚霁却顾不得,
亲自策马冒雪出府,直奔军医署。
老军医诊后连连摇头:“寒邪郁久,恐成肺痿。
需关内老参三钱、川贝母一钱、再加雪蜂浆调服,
方能救急。”
雪蜂浆乃北疆贡品,府库所存无几,
楚霁当即披风再出,连夜踏雪入山,
亲取蜂房,割蜜取汁,手被寒刃划破,血滴入蜜,亦无所顾。
药煎好时,已过子夜。
楚霁抱炉而入,衣袖尽湿。
裴清婉半昏半醒,唇干裂,
他一勺一勺吹凉喂下,
药汁入口苦极,她却微微弯唇:“甜的。”
楚霁怔住,喉头滚动,半晌才道:“再睡会儿,我在。”
那一夜,偏院炭火添了三次,
楚霁守在榻前,未合眼。
三日之后,热退咳减。
裴清婉睁眼,看见楚霁伏在榻边,
玄袍上沾了药渍与炭灰,
一只手还握着她的脉。
她轻轻动了动指尖,
楚霁立刻惊醒,眼底血丝密布,
声音沙哑却温柔:“还难受么?”
裴清婉摇头,泪却滚下来:“不难受,只是……心疼你。”
楚霁沉默片刻,替她掖好被角,
低声道:“以后,再不会让人拦你请医。”
窗外,三月末的雪悄悄化了,
一缕新绿从檐下探头,
像久病之后的生机,也像久冻之后的春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