狭长的走廊尽头,那扇厚重的防火门无声地合拢,将最后一点来自阅览室的人声与灯光彻底吞噬。门轴转动时发出极其轻微的叹息,像是什么东西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南言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踏入了门后的世界。
这里是图书馆的旧书区,一个被遗忘的角落。空气沉重,带着纸张腐朽后特有的微酸气味,还有一股灰尘被长久囚禁于此的窒息感。光线吝啬得可怜,仅靠几盏嵌在顶棚里的老旧白炽灯勉强维持着惨淡的照明,灯泡的钨丝发出微弱而持续的嗡嗡声,像垂死蚊蝇的振翅。成排的高大书架如同沉默的巨人,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幢幢黑影,阴影的边界模糊不清,仿佛随时会蠕动起来,将闯入者无声吞噬。空气冰冷,顺着南言衬衫的领口往里钻,激起一层细小的鸡皮疙瘩。静,绝对的静,只有他脚下帆布鞋踩在布满灰尘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沙沙”声。每一步都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了这片沉睡的废墟。
他是来找一本据说早已绝版的物理竞赛习题集。线索指向这里某个积灰的角落。书架的编号在幽暗中难以辨认,他微微眯起眼,手指沿着冰冷的金属架侧滑过,感受着上面凹凸的刻痕,试图找到那个标记——“B-7-43”。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打算拿出手机照明时,眼角的余光猛地捕捉到前方书架深处一个异常的动作。
在B-7架列最深处,靠近墙壁的阴影里,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以一种极其迅捷又带着某种诡异熟练度的姿态,将几本厚厚的东西塞进他那件明显过于宽大的黑色夹克内侧。动作快得像一道黑色的闪电划过阴影。那人穿着一条洗得发白、膝盖处磨出破洞的牛仔裤,裤脚塞在一双磨损严重的黑色工装靴里,鞋底沾着干涸的泥块。他的身形轮廓在昏暗中显得格外有压迫感,肩膀宽阔,带着一种在街头巷尾摸爬滚打出来的粗粝力量感。
是偷书!南言的心脏骤然一缩,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血液瞬间涌向四肢又猛地倒流回心脏,带来一阵眩晕。他想也没想,身体的本能快过大脑的权衡,脱口低喝:“喂!你干什么!”
那高大的身影猛地一震,如同受惊的猛兽,动作瞬间凝固。下一秒,他像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以不可思议的速度和力量从书架深处猛地窜出,带着一股腥膻汗味和旧纸堆的霉味混杂的劲风,直扑南言!
南言甚至来不及看清对方的脸,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巨大的、不容抗拒的力量狠狠将他撞在身后冰冷坚硬的书架上。沉重的书架被撞得猛地一晃,顶上几本摇摇欲坠的旧书应声滑落,砸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激起一片呛人的灰尘。
一只滚烫、汗湿的手掌带着不容置疑的蛮力,死死捂住了他的口鼻。力道大得惊人,指关节坚硬如铁,几乎要嵌进他的颧骨。南言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掌心上粗糙的纹路和几处突兀的、凸起的旧疤——那是某种暴力留下的、无法磨灭的印记。浓烈的汗味、廉价烟草的焦油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的血腥气,混合成一种极具侵略性的气息,蛮横地灌入他的鼻腔,窒息感瞬间攫住了他。
“唔!”南言痛哼一声,挣扎着试图扭开头,肺里火烧火燎。他被迫仰起头,视线在巨大的冲击下瞬间模糊。
“敢出声就弄死你!”一个极低、极沉、仿佛从喉咙深处碾磨出来的声音在他头顶炸开,带着毫不掩饰的狠戾和一种长期处于戒备状态的沙哑。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南言脸上。
南言奋力挣扎,手肘徒劳地撞击着对方同样坚硬如铁的胸膛和腰腹,却如同撞在岩石上,只换来对方更粗暴的钳制。混乱中,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被狠狠撞歪,随即滑落,“啪嗒”一声轻响,掉在两人脚边布满灰尘的地面上。世界瞬间失去焦点,陷入一片混沌的光影。
眼前一片模糊的色块晃动,只剩下极近的距离里,一个异常清晰的焦点——对方因为用力压制而微微仰起的脖颈。喉结因为急促的呼吸和激烈的动作而剧烈地上下滚动着,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野兽,在紧绷的皮肤下危险地搏动。那滚动的轨迹,带着一种原始而暴戾的力量感,清晰地烙印在南言失焦的视网膜上。
就在这时——
“呜——呜——呜——!!!”
刺耳的警报声毫无征兆地撕裂了旧书区死水般的寂静!声音尖利得如同金属摩擦,从走廊方向狂飙而来,瞬间填满了整个空间,震得书架都在嗡嗡作响。那红蓝闪烁的警示灯透过防火门缝隙投射进来,在昏暗的旧书区墙壁上疯狂跳动,如同不祥的鬼眼。
“操!”压在南言身上的高大身影发出一声短促而暴怒的咒骂,如同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松开手。那股令人窒息的压迫感骤然消失。南言腿一软,顺着书架滑坐到冰冷的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肺部贪婪地汲取着带着灰尘的空气,喉咙里火烧火燎。
模糊的视野里,他只看到那个高大的黑影如同受惊的困兽,猛地转身,动作带着一种亡命徒般的决绝和仓皇,毫不犹豫地朝着与警报声相反的方向——旧书区更深处、那排堆满废弃桌椅杂物的幽暗角落狂奔而去。沉重的工装靴踏在地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咚咚”声,每一步都像是砸在南言的心上。
脚步声迅速远去,消失在迷宫般的书架和堆积如山的杂物之后,只留下警报声依旧在空旷的空间里凄厉地回荡,震得人耳膜生疼。
警报声还在头顶尖啸,像无数根冰冷的针扎进耳膜。南言背靠着冰冷坚硬的书架,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旧书区特有的、浓得化不开的灰尘和纸浆腐败的气息,呛得他又是一阵猛咳。喉咙深处还残留着被蛮力捂压后的灼痛感,肺叶像是被粗糙的手攥过,闷闷地疼。他抬手抹了一把脸,指尖触到一片湿冷的汗,还有被对方指关节挤压过的地方,传来清晰的钝痛。
他挣扎着想站起来,腿却软得不听使唤,膝盖骨像被抽掉了筋。视线依旧模糊不清,整个世界像蒙着一层厚厚的、晃动的毛玻璃。他茫然地伸出手,在冰冷粗糙的水磨石地面上摸索着,指尖很快触碰到一个冰冷的、熟悉的小小框架。
是他的眼镜。
他摸索着把它捡起来,凑到眼前。镜片已经彻底碎裂,蛛网般的裂痕从中心向四周疯狂辐射,狰狞地覆盖了原本清晰的视野。细小的玻璃碎片簌簌落下,掉在他的裤子上。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拂开那些危险的碎屑,指腹却被一道锐利的边缘划开,细微的刺痛传来,一点殷红迅速在皮肤上晕开。
就在这碎裂的、颠倒错乱的光影里,一小块相对完整的镜片角落,意外地映出了点别的什么。
不是他自己的脸。
那是一张小小的、模糊的证件照片的边角。照片的背景是惨淡的蓝色,边缘微微卷翘发黄。照片里的人只露出小半张脸——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着的、嘴角微微向下撇的薄唇。那嘴角的弧度,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嘲讽和凶狠。最刺目的是照片下方,一行模糊但勉强可辨的印刷体小字:“市第十七中学”后面紧跟着一个名字——郭燝川。
照片里那冰冷的视线,隔着破碎的镜片,穿透模糊的影像,直直地、带着穿透力地刺向他。仿佛那个刚刚如阴影般消失的人,此刻正透过这片小小的玻璃,对他发出无声的、令人脊背发凉的冷笑。
南言捏着那片残破的镜片,指尖的刺痛和那照片里冰冷的视线交织在一起。警报声不知何时停了,旧书区重归死寂,只剩下他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在书架间回荡,显得格外突兀。灰尘在惨淡的光线下缓缓浮沉。
他低头,看着自己摊开的左手掌心。刚才混乱中紧抓着的物理笔记本滑落在地,摊开的那一页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演算过程。一道关于粒子碰撞轨迹的难题占据了半页纸,复杂的公式和几何图形旁边,是他工整清晰的推导步骤。此刻,笔记本的边缘沾上了一抹清晰的灰黑鞋印,粗犷、肮脏,带着一种粗暴的入侵感,斜斜地碾过那些精确的符号,像一道丑陋的伤疤。
那鞋印的形状,与刚才那双沾着干涸泥块的工装靴底,一模一样。
他慢慢合拢手掌,碎裂的镜片边缘硌着掌心的肉,带来清晰的痛感。他抬起头,望向郭燝川消失的方向——那排堆满废弃桌椅的幽暗角落。阴影浓重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吞噬了一切光线和声响。
那里面,还藏着什么?那个叫郭燝川的人,又是什么?
南言扶着冰冷的书架,缓缓站起身。膝盖还在发软,但一种奇异的感觉压过了恐惧。他弯腰,小心地捡起那本被踩脏的物理笔记本,指尖拂过那污浊的鞋印。他没有拍打它,只是将它和那片映着冷笑的碎镜片,紧紧攥在了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