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吊灯泼下冰冷的光瀑,将陆霆骁位于顶层的私人起居室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林晚无所遁形。空气里浮动着顶级雪松木家具和昂贵皮革的气息,本该是暖调的沉厚,却只让她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冷。她垂着眼,视线落在脚下光可鉴人的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地面上,看着上面自己模糊、微小的倒影,像一只不慎落入华美金丝笼里的灰雀。
她站在巨大的落地穿衣镜前,镜面清晰地映出她的身影——一件刚刚熨烫妥帖的烟粉色真丝连衣裙,裙摆处精心捏制的褶皱是当季巴黎秀场的最新元素,穿在她身上,尺寸分毫不差,勾勒出纤细却略显单薄的腰肢。这颜色,这款式,甚至这小心翼翼的姿态,都并非她的选择。这是陆霆骁的要求,或者说,是命令。他需要她像一个影子,完美复刻另一个女人——楚薇薇——留在他记忆里的剪影。
“下巴再抬高一点。”低沉冷冽的男声自身后传来,不带一丝波澜,像淬了冰的金属刮过琉璃。
林晚的心脏下意识地收紧,近乎本能地顺从指令,微微抬起下颌。镜子里,她看到陆霆骁的身影靠近。他并未走到她身边,只是停在几步之外,高大的身躯裹在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里,如同矗立的、不可逾越的险峰。他靠坐在单人沙发宽大的扶手上,姿态看似随意,却透着掌控一切的威压。水晶吊灯的光芒落在他深刻立体的五官上,一半明亮,一半沉入阴影,那双深邃的眼眸正透过镜面,锐利地审视着她,像是在评估一件物品是否达到了预设的标准。
“肩膀放松,不要绷得这么紧,僵硬得像块木头。”他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显而易见的不耐烦,“薇薇不会这样。”
*薇薇*。这个名字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林晚早已麻木的心房最深处,带来一阵熟悉的、细密的锐痛。她几乎能想象出楚薇薇穿着这条裙子时,会是何等的顾盼生辉,摇曳生姿,绝不会像她此刻这般,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
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气,试图让僵硬的肩颈线条软化下来,模仿着记忆中楚薇薇那种慵懒又带着点矜贵的仪态。然而镜子里映出的,依旧是那双盛满了疲惫、惊惶和无措的眼睛,像森林里迷途的小鹿,与楚薇薇那种永远自信飞扬、仿佛天生就该站在聚光灯下的眼神,云泥之别。
陆霆骁的目光,像两道冰冷的探照灯,长久地、毫无感情地停留在她的脸上,最终,锁定了她的眼睛。
“只有眼睛,”他薄唇微启,吐出的话语比室内的冷气更冻人,“勉强还算有几分像。这双眼睛里的神气…学起来。”
林晚的指尖猛地掐进了掌心,细微的刺痛感传来。她强迫自己迎向镜中陆霆骁审视的目光,试图在那片深不见底的寒潭里,找到一丝属于楚薇薇的、明媚张扬的光彩。她努力弯起唇角,想让眼底也带上笑意,可镜子里的倒影,眼神却愈发空洞,像蒙尘的琉璃,映不出任何暖意,只有一层挥之不去的、浓重的哀凉。
“够了。”陆霆骁的声音骤然打断她徒劳的努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神韵这种东西,赝品就是赝品,永远学不到精髓。”他站起身,锃亮的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清晰而冷硬的回响,一步步朝她逼近。强大的压迫感随着他的靠近而席卷而来,空气仿佛瞬间被抽走,林晚只觉得胸腔发紧,几乎难以呼吸。
他停在她面前,距离近得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须后水味,混合着一种属于顶级烟草的、干燥而危险的气息。他伸出手,冰冷修长的手指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捏住了她的下颌,迫使她完全抬起头,正面迎向他审视的目光。他的指腹带着薄茧,微微用力,硌得她下颌骨生疼。
那目光,锐利如解剖刀,一寸寸刮过她的眉眼、鼻梁、嘴唇,带着一种评估商品的挑剔和审视物品是否合格的冷漠。林晚感觉自己像一件被放在拍卖台上的瓷器,正被买家仔细检查着每一处可能存在的瑕疵。屈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四肢百骸,让她浑身僵硬冰冷,只有被他捏住的下颌,传来清晰的痛感,提醒着她此刻的处境。
“记住你的身份,林晚。”他低沉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安分地待在你该在的位置,扮演好你的角色。别做多余的事,别说不该说的话。我不需要你有思想,更不需要你有情绪。你唯一的价值,就是你这张脸,尤其是这双眼睛。”他拇指的指腹带着几分粗粝的力道,重重地擦过她的下眼睑,那动作近乎粗暴,像是在擦拭一件物品上不存在的灰尘。“保持安静,保持像她。这就是你存在的全部意义。懂了吗?”
下颌的骨头在他指下发出细微的咯吱声,巨大的疼痛和更巨大的难堪让林晚眼前阵阵发黑。她死死咬住口腔内侧的软肉,浓重的铁锈味瞬间弥漫开来,才勉强抑制住喉咙深处翻涌的呜咽和颤抖。她被迫仰着头,承受着他冰冷目光的凌迟,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两个字,声音细若蚊呐,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懂了。”
“很好。”陆霆骁似乎满意了这驯服的姿态,终于松开了钳制。那冰冷的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一丝,林晚几乎脱力地晃了一下,才勉强站稳。他不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番羞辱的审视从未发生,径自转身走向巨大的落地窗边,背影挺拔孤峭,与窗外璀璨却冰冷的城市夜景融为一体,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
室内只剩下令人窒息的死寂,和他身上残留的、令人心悸的冷冽气息。
林晚低着头,死死地盯着自己微微颤抖的脚尖。烟粉色的真丝裙摆此刻像沉重的枷锁,紧紧缠绕着她。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一只手,指尖冰凉,颤抖着抚上刚才被他捏得生疼的下颌骨。指腹下,那处皮肤还残留着他指力的印记,带着灼人的痛感,更深地烙印在她心底的,是那番彻底将她物化、贬低到尘埃里的话语。
——赝品。工具。没有思想,没有情绪。存在的意义只是这双眼睛像她。
每一个字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自尊上。屈辱的火焰在胸腔里无声地燃烧,灼得五脏六腑都跟着抽痛。她闭上眼,用力地呼吸,试图压下那股几乎要将她撕裂的酸楚和愤怒。不能哭,不能在他面前泄露一丝脆弱。眼泪是这个金丝囚笼里最无用的东西,只会引来更深的鄙夷。
就在这时,一阵突兀的、节奏轻快的高跟鞋声,由远及近,清晰地穿透了顶层公寓厚重的隔音门,像一串不和谐的冰凌敲击声,打破了死水般的寂静。那声音带着一种天然的、理所当然的熟稔,径直朝着起居室而来。
林晚的身体瞬间绷紧,像一张拉满的弓。心脏毫无征兆地狂跳起来,猛烈地撞击着肋骨,几乎要冲破胸腔。一种冰冷的、巨大的不祥预感,如同毒蛇般瞬间缠绕住她的脊椎,让她浑身发冷。
脚步声停在了门外。
紧接着,门把手被轻轻转动。
林晚猛地抬起头,心脏几乎悬停。她下意识地看向落地窗边的陆霆骁。只见那个始终背对着她、如同冰冷雕塑般的身影,在听到这独特脚步声的刹那,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他缓缓转过身。
林晚清晰地看到,那张永远冰封、只有审视和命令的英俊脸庞上,如同被投入石子的冰湖,瞬间漾开了一圈细微却真实的涟漪。那双总是寒潭般深邃冷冽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飞快地掠过——是惊讶?是意外?还是……一丝她从未见过、也绝不敢想象的柔和?
这个细微的变化,比陆霆骁任何一句冰冷的命令或羞辱,都更让林晚感到一种灭顶的寒意和刺骨的绝望。
门,被从外面推开了。
伴随着一阵清雅迷人的香水气息——前调是铃兰与梨子的清甜,中调是玫瑰与小苍兰的馥郁,后调是白麝香与雪松的温存——一个窈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楚薇薇。
她穿着一身当季限量款的乳白色香奈儿套装,剪裁利落,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完美的身材曲线。海藻般的栗色卷发慵懒地披在肩头,妆容精致得无懈可击,唇上是饱满诱人的正红。她脸上带着无可挑剔的、明媚又略带歉意的笑容,目光扫过室内,先是落在窗边的陆霆骁身上,眼波流转间,带着毫不掩饰的熟稔与亲昵。
“霆骁,没打扰你吧?我刚下飞机,想着……”她轻快地说着,声音如同浸了蜜糖,甜得发腻。
然而,她的话语如同被无形的剪刀骤然剪断。
楚薇薇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僵立在穿衣镜前、穿着那件刺眼烟粉色连衣裙的林晚身上。她脸上那完美的、明媚的笑容,瞬间凝固了。
如同精致的油画被泼上了浓墨。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水泥,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砂砾般的摩擦感。
楚薇薇的目光,从林晚身上那件与她惯常风格如出一辙的裙子,缓缓上移,最终,死死地钉在了林晚的脸上——尤其是那双,刚刚被陆霆骁评价为“勉强还算有几分像”的眼睛上。
那目光里,初时的惊愕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淬了毒的、冰冷刺骨的审视,如同锋利的冰锥,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震惊,以及一种被严重冒犯的、熊熊燃烧的怒火。那怒火如此强烈,几乎要化为实质,将林晚焚烧殆尽。
林晚清晰地感觉到,自己在那目光下,正一寸寸地变得透明、渺小,如同博物馆角落里一件被错误摆放、玷污了正品的劣质仿品。
楚薇薇涂着正红色唇膏的嘴角,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向下撇去,拉出一道充满鄙夷和冰冷的弧度。她什么话都还没说,但那眼神,那表情,已经像无数个无声的耳光,狠狠地、连续不断地扇在林晚的脸上。
林晚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小步,脚跟却撞到了冰冷的穿衣镜边框,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这声响动在死寂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
楚薇薇的目光,如同捕捉到猎物的毒蛇,瞬间变得更加锐利和阴冷。她终于不再看林晚那张让她极度不适的脸,而是微微偏过头,视线投向落地窗边那个沉默的男人。她的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控诉和难以置信的委屈,声音却刻意放得又轻又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裹了蜜糖的刀子:
“霆骁……”她拖长了尾音,那声音在寂静里带着一种粘稠的甜腻,“这位是……?”
林晚的心跳,在楚薇薇那句黏腻的“霆骁”出口时,就彻底沉入了无底的冰窟。她甚至不敢去看陆霆骁此刻的表情。她只是死死地低着头,视线模糊地落在自己冰冷交握的手指上,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这尖锐的疼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摇摇欲坠的清醒。
然而,就在她低头垂眼的瞬间,眼角的余光却不受控制地扫过楚薇薇垂在身侧的左手。那只保养得宜、戴着硕大钻戒的手,正优雅地捏着一只小巧的手包。
而吸引林晚全部注意力的,是楚薇薇纤细手腕上,戴着的一条项链。那链坠并非寻常钻石,而是一颗极其罕见的、深邃的冰蓝色钻石,被精巧地镶嵌在铂金底座中,此刻正随着她细微的动作,在顶灯光线下折射出冰冷、幽邃、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光芒。
那光芒,像一道骤然劈开混沌迷雾的闪电,狠狠地击中了林晚!
冰蓝色钻石……深海漩涡般的光芒……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尘封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毫无征兆地冲破层层枷锁,带着海啸般的力量,轰然撞入她的脑海!
——是火焰!浓烟!灼热的气浪几乎要撕裂皮肤!尖锐的警报声刺破耳膜!混乱的人影在刺目的红光和呛人的黑烟中奔逃、尖叫……
——一个同样燃烧着的房间里,浓烟弥漫,视线模糊。一个穿着侍应生衣服、身形高大的年轻男人(那模糊的侧脸轮廓……竟与此刻窗边的身影诡异地重叠!)痛苦地倒在地上,似乎被坠落的燃烧物砸伤,无法动弹。火焰正贪婪地吞噬着周围的一切,死亡的气息近在咫尺……
——混乱中,一只纤细、带着擦伤的手,不顾灼热,奋力地伸向男人,想要将他拖离火海……手腕上,一条项链的链坠在跳跃的火光中剧烈晃动……那链坠……就是这颗冰蓝色的钻石!它折射着地狱般的火光,却奇异地散发出一种冰冷、幽邃、如同深海漩涡般的光芒!
“轰!”
记忆的闸门被这冰蓝色的光芒彻底冲垮!三年前那场吞噬一切的酒店大火、浓烟、灼痛、绝望的呼喊、奋不顾身的拉扯……无数混乱而惊悚的碎片,裹挟着巨大的情感冲击,如同失控的洪流,瞬间将林晚的意识淹没!
她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脸色在刹那间褪尽所有血色,变得惨白如纸,比身上那件烟粉色的裙子还要刺眼。巨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尖锐的耳鸣声盖过了房间里所有的声音。
怎么会……
楚薇薇……这颗冰蓝色的钻石……
那场几乎要了她半条命、成为她多年梦魇的大火……那个她拼死从火场里拖出来的、濒死的陌生男人……
难道……难道……
一个荒谬绝伦、却又带着致命真实感的猜测,如同冰冷的毒蛇,猛地缠紧了她的心脏!让她几乎无法呼吸!
她猛地抬起头,那双曾被陆霆骁评价为“勉强有几分像”的眼睛里,此刻再无半分空洞和哀凉,只剩下铺天盖地的震惊、骇然,以及一种被命运无情嘲弄的、近乎崩溃的绝望!她的目光,第一次如此失态地、死死地钉在楚薇薇手腕上那颗幽光流转的冰蓝色钻石上!仿佛要将其灼穿!
楚薇薇显然被林晚这突如其来的、充满骇然与绝望的眼神看得一愣,随即,那鄙夷和厌恶之色更浓,还带上了一丝被冒犯的恼怒。
而落地窗边的陆霆骁,在楚薇薇发出疑问后,并未立刻回答。他的目光,深沉难辨,如同暴风雨来临前压抑的海面,缓缓扫过楚薇薇带着委屈控诉的脸,最终,落在了林晚那张惨白如纸、写满巨大震惊和骇然的脸庞上。当捕捉到她死死盯着楚薇薇手腕、那近乎崩溃绝望的眼神时,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极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探究和……疑虑。
寂静,再次降临。比之前更加沉重,更加粘稠,充满了山雨欲来的窒息感。
林晚的指尖,在无人注意的裙摆褶皱里,痉挛般地摸索着。那里面,藏着一张小小的、边缘已经磨损卷曲的旧照片——一张在混乱火场中,她无意间从那个濒死男人紧紧攥着的手里抽出的、被烧焦了半边的照片。照片上,少女明媚张扬的笑容在火光中惊鸿一瞥,手腕上,似乎也戴着一点模糊的、幽邃的蓝色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