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清晨,阳光正好。普希金仔细地擦亮了皮鞋,换上了最笔挺的常服,对着镜子反复调整领口的位置,一丝不苟地梳好头发。镜中的年轻人,眼神明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今天,是去夏宫的日子。他小心翼翼地将两张电车票和一小包尼娜喜欢的“红色十月”糖果放进上衣口袋,手指拂过那光滑的糖纸,仿佛能触碰到即将到来的快乐。
他提前半小时就到了约定的电车站。夏日的微风吹拂着路边的椴树,树叶沙沙作响,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草木气息和淡淡的城市尘埃味道。电车轨道在阳光下闪着金属的光泽,延伸向城市绿意盎然的郊区。普希金倚在站台的铁栏杆上,望着路上稀疏的行人和车辆,心情像被阳光晒暖的河水,平静而愉悦地流淌。他甚至开始想象尼娜穿着浅色裙子走在喷泉边的样子,水雾映着阳光在她发梢跳跃……
突然,一阵刺耳、急促、撕裂空气般的尖啸毫无征兆地爆发!不是汽笛,不是警报演习时那种有规律的呜咽,而是无数个高音喇叭同时发出的、充满末日般惊恐的、持续不断的嘶鸣!
“呜——呜——呜——!!!”
这声音如此突兀,如此狂暴,像无数冰冷的钢针瞬间刺穿了列宁格勒宁静的晨空!普希金猛地站直身体,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击着肋骨。他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刚刚还沉浸在约会幻想中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彻骨的寒意。
街上的行人全都僵住了,像被施了定身咒。一个提着菜篮的老妇人手中的布袋掉在地上,土豆滚了一地。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猛地刹住车,茫然地抬头四顾。孩子们脸上的笑容凝固,被这从未听过的恐怖声响吓得不知所措。死一般的寂静只持续了不到一秒,随即被更大的恐慌浪潮淹没。
“空袭警报!”
“上帝啊!是战争吗?”
“怎么回事?广播!快听广播!”
人群像炸开的蚁窝,恐慌像瘟疫般蔓延。有人尖叫着向最近的建筑物跑去,有人茫然无措地站在原地,更多的人则竖起耳朵,捕捉着空气中任何一丝可能的信息。
普希金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如同上满了发条的机器。军校灌输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个人情感。约会?夏宫?糖果?这些念头像肥皂泡一样被这凄厉的警报声瞬间戳破、消散无踪。他猛地转身,拔腿就向军校的方向狂奔!常服下摆被风卷起,擦亮的皮鞋踏在石板路上,发出急促而沉重的回响。那两张电车票和那包“红色十月”糖果,在剧烈奔跑的颠簸中,悄无声息地从他口袋里滑落,掉在车站冰冷的地面上,被一只慌乱跑过的脚不经意地踩过,无人注意。
军校大门洞开,气氛已如同煮沸的油锅。刺耳的警报声在校园上空盘旋不去,像无形的鞭子抽打着每个人的神经。学员们像潮水般从宿舍、教室涌向操场,脸上写满了震惊、茫然和尚未褪去的稚嫩恐慌。军官们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努力维持着最基本的队形,但声音在巨大的警报声浪中显得如此微弱。空气里弥漫着恐慌的汗味和金属摩擦的冰冷气息。
普希金一眼就看到了瓦西里耶夫。他像一头被激怒的熊,正对着几个动作稍慢的学员咆哮,额头青筋暴起:“快!快!你们是蜗牛吗?!这是战斗警报!不是他妈的去郊游!队列!保持队列!枪!你们的枪呢?!”他粗壮的手臂挥舞着,声音因用力而嘶哑,每一个毛孔都喷发着焦灼。
普希金冲到他身边,胸膛剧烈起伏,大口喘着气:“伊万!情况?!”
瓦西里耶夫猛地回头,看到是普希金,眼中闪过一丝找到主心骨的微光,但随即被更深的焦虑覆盖:“不知道!狗娘养的!一点征兆都没有!所有无线电频道全是杂音!指挥部那边也乱成一团!只接到最高级别的紧急集合令!”他狠狠一拳砸在旁边单杠的立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就在这时,校园里所有的高音喇叭突然发出刺耳的电流嗡鸣,紧接着,一个所有苏联人都无比熟悉、此刻却沉重如铅的嗓音,带着浓重的格鲁吉亚口音,响彻云霄——是莫洛托夫!
“同志们!公民们!兄弟姐妹们!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政府及其领袖,约瑟夫·维萨里奥诺维奇·斯大林同志,授权我发表以下声明……”
操场瞬间死寂。上千人屏住了呼吸,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只有莫洛托夫那克制着愤怒和悲痛的声音,一字一句,如同冰锥般刺入每个人的耳膜:
“今天,六月二十二日拂晓四时,德意志军队在未向苏联提出任何要求,未发出任何宣战照会的情况下,背信弃义地向我国发动了进攻!对我国边境许多地方进行了攻击,并用飞机轰炸了我们的城市——日托米尔、基辅、塞瓦斯托波尔、考纳斯以及其他一些城市!……”
“背信弃义……进攻……”
普希金感到一阵眩晕,脚下的地面仿佛在摇晃。莫洛托夫后面的话——“敌人将被粉碎!胜利必将属于我们!”——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地旋转、轰鸣:战争!战争真的来了!不是演习,不是边境摩擦,是全面战争!德国人来了!
他猛地想起课堂上自己慷慨激昂的话语:“钢铁洪流”、“千万颗意志”、“保卫苏维埃祖国”……那些昨天还闪耀着理想主义光辉的词汇,此刻在残酷的现实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政治指导员的身份像一副沉重的铠甲瞬间套回身上。他必须做点什么!
“同志们!”普希金的声音冲口而出,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嘶哑和颤抖,却奇迹般地压过了操场上弥漫的恐慌低语,吸引了附近学员的目光,“听到了吗?!法西斯强盗!他们撕毁了条约,把沾满鲜血的爪子伸向了我们和平的家园!他们轰炸我们的城市,屠杀我们的同胞!列宁格勒!基辅!塞瓦斯托波尔!这些名字,是刻在我们每一个苏维埃人心中的圣殿!现在,豺狼闯进来了!”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注入力量,“恐惧?是的!我们都会恐惧!但看看你身边的人!看看你的同志!我们不是孤立的个体!我们是红军战士!我们的身后,是父母,是兄弟姐妹,是千千万万需要我们保护的苏维埃人!莫洛托夫同志说得对,敌人必将被粉碎!但这胜利,需要我们每一个人,用我们的勇气,用我们的血肉,去争取!从现在起,忘记和平!握紧你们的钢枪!为了祖国!为了斯大林!准备战斗!”
他的话语并不十分流畅,甚至带着喘息,但那份发自肺腑的、混合着震惊、愤怒和决绝的情绪,像一束微弱的火苗,点燃了周围年轻学员们眼中的火焰。茫然和恐慌并未完全消失,但一种更原始、更强烈的情绪——被侵犯家园的愤怒和保卫亲人的本能——开始升腾。几个学员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冰冷的步枪枪身。
瓦西里耶夫重重地拍了拍普希金的肩膀,眼神复杂,有赞许,更有沉甸甸的忧虑:“说得好,谢尔盖!现在,操典归操典,现实是——我们他妈的根本不知道敌人在哪!有多少!我们要去哪!”
广播已经结束,但刺耳的防空警报依旧在列宁格勒上空凄厉地盘旋,如同为和平时代敲响的丧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