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恨生

封神台上，金光万道滚红霓，瑞气千条喷紫雾。仙乐渺渺，祥云霭霭，诸天神佛的虚影在云霭间若隐若现，宝相庄严，俯视着下方那座高耸入云的玉白神坛。

　　敖丙一步一步踏上那冰凉的玉阶。身上那件崭新的星君华服是以东海最深处万年冰蚕吐出的玄冰丝织就，广袖流云，衣袂无风自动，泛着清冷的月华光泽。衣摆上，用秘银与星辰砂绣出的二十八宿星图缓缓流转。头戴的七宝华盖冠冕垂下十二旒玉藻，珠玉碰撞，发出细微清冷的碎响，将他那双深如寒潭的眸子半掩在晃动的玉影之后。

　　“华盖星君，敖丙，受封——”

　　洪钟大吕般的天音自九霄落下，带着不容置疑的神圣与威压在封神台上滚滚回荡。那声音撞在冰冷的玉阶与云海之上，激起一片片无形的涟漪。

　　敖丙在坛心站定，缓缓抬首。他朝着那虚无缥缈却威压深重的天音来处，微微躬身。动作标准得如同玉雕，却寻不到半分新神登位的激昂或喜悦。

　　“恭贺华盖星君！”

　　“星君得位，实至名归！”

　　四面八方传来诸仙的道贺之声，或洪亮，或清越，或缥缈，带着仙家特有的出尘与客套，交织成一片祥和的仙乐背景。无数蕴含着精纯仙力的祥瑞灵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纷纷扬扬地落向他。琼花玉屑漫天飞舞，异香阵阵，将他簇拥其中。

　　敖丙唇角噙着一抹浅笑，向着四方微微颔首致意。宽大的玄冰丝袖口滑落一截，露出一截冷白的手腕。

　　在那只正接受着万仙朝贺的右手掌心深处，无人可见之处，烙印着一块小小的、焦黑的印记。形状扭曲，边缘如同被最暴烈的火焰灼烧过，深深烙进皮肉，甚至刻入了骨髓。那印记，赫然是一个“吒”字的残形。

　　指腹，带着一种近乎病态的执着，一遍又一遍地、重重碾过那个烙印的凸起。每一次碾压，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幻痛。那痛楚如同跗骨之蛆，从掌心一路烧灼蔓延，顺着血脉直抵心脏最深处，将那里积压了不知多少日夜的毒焰再次搅动、翻腾。

　　封神大典的洪流裹挟着他。繁琐冗长的仪式，诸天仙神或真或假的祝祷，玉帝威严而空洞的训诫……一切声音都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水幕，模糊不清。唯有掌心那个滚烫的烙印，和烙印所代表的那张桀骜不驯、带着毁灭性力量的脸，在敖丙的识海里无比清晰，如同烧红的烙铁，一次次烫下印记。

　　他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深沉的阴影，掩住了眸底翻涌的恨意与疯狂。

　　杀父之仇，剥鳞抽筋之恨……李哪吒，你欠我的血债，终要用你的心加倍偿还。

　　陈塘关的黄昏总是带着一种湿漉漉的沉重。海风卷着咸腥的气息，掠过低矮的屋舍，吹皱了关隘下浑浊的海水。夕阳的余晖是暗沉的金红色，涂抹在鳞次栉比的瓦片上，非但没有暖意，反而透出一种行将就木的昏聩。

　　敖丙站在临海一处不起眼的礁石后，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星君袍服早已换成了一身寻常的靛青布衣。料子粗糙，却掩不住他通身清冷如玉的仪态。他微微抬首，目光穿透咸湿的空气，投向远方那座矗立在暮色中的巍峨府邸——陈塘关总兵府，李靖的府邸，亦是李哪吒的“家”。

　　府邸高墙深院，门庭森严。然而，在这万家灯火次第亮起的时分，那府邸的深处，却是一片令人心悸的死寂黑暗。没有温暖的烛光透出窗棂，没有饭菜的香气飘出院墙，更没有孩童归家时该有的喧闹或呼唤。它像一头蛰伏在暮色里的巨兽，沉默、冰冷，拒人于千里之外。

　　就在这时，一道炽烈如流星的红光撕裂了沉沉的暮霭，由远及近。那红光的核心是一个踩在风火轮上的少年身影。火尖枪的锋芒在他身后拖曳出长长的焰尾，混天绫如两条狂舞的血龙，缠绕周身。正是三坛海会大神，哪吒。

　　他的速度快得惊人，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气，瞬息间便已掠过陈塘关低矮的屋舍群落。下方那些亮起灯火的窗户里隐约传来孩童的嬉闹、母亲温柔的呼唤、碗筷相碰的轻响……人间最寻常的烟火气，此刻却成了最刺眼的背景。

　　哪吒像一颗燃烧的陨石，毫不犹豫地朝着总兵府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直坠下去。风火轮砸在青石铺就的庭院里发出沉闷的巨响，激起一片碎石和烟尘，瞬间被府邸的黑暗无声地吞没。

　　那片黑暗仿佛一口深不见底的寒潭。连他周身那足以焚山煮海的三昧真火，都未能照亮分毫。

　　敖丙静静地看着，看着那点嚣张的红光被总兵府的黑暗彻底吞噬。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幽深的眼眸微微眯了一下，捕捉着那一闪而逝的画面——少年坠入黑暗时，那瞬间绷紧的、不易察觉的肩线。

　　原来如此。李哪吒踏碎凌霄的威风，焚江煮海的神通，原来填不满家门口这一片小小的、冰冷的黑暗；无坚不摧的躯壳里，终究藏着一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或是不愿承认的脆弱缝隙。

　　这缝隙，正是他敖丙的利刃，将要刺入的地方。

　　敖丙转身，步履无声地融入陈塘关渐起的暮色与市井喧嚣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