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涎香混着墨汁的潮腥,在御书房里凝成一层腻滑的膜。
先帝指腹的薄茧擦过我耳后时,那块皮肤立刻烧了起来,像被烙铁滚过。
:“予儿今日用的什么香料?”
他声音低而温,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力道。
:“这样甜,叫朕想起荔枝。”
我垂眼,看见自己衣领不知何时被他挑开半寸,露出锁骨上淡青色的血管。
再往上半分,就是淑妃去年用簪子划出的旧疤。
——不能抖。
指甲抠进掌心,借那一点疼,逼自己稳住声线。
:“儿臣突然想起有事未干完。”
尾音还是颤了,像被拨动的冰丝。
衣袂甩开时带翻了御案上的朱砂碟,溅在他玄色常服的下摆,像一滩新鲜的血。
我几乎是跌出门槛的,余光里瞥见他捻起那点朱砂,放在鼻下轻嗅,眼底笑意深不见底。
长廊的风卷着柳絮,一团团砸在脸上,竟有些疼。
跑到拐角才敢干呕,吐出来的全是酸水,混着未咽下的桂花糕碎屑。
背抵在冷墙上,听见自己心跳声擂鼓似的,震得耳膜生疼。
——原主的身体在渴望。
这认知让我更恶心。
惊慌之下我偶然回到学院书房。
我推开门。
只见满室的书卷散落一地。
最上层书架的《春秋繁露》砸下来,正落在我脚边,摊开的那页写着“天人感应”。
多可笑。
我跪在散乱的竹简里,手指插进发间,发根处全是冷汗。
先帝的声音还在缠我:“天下之人,朕最在意的便是你。”
每一个字都像湿滑的蛇,从耳道钻进去,顺着血管爬遍全身。
太阳穴突突地跳,眼前浮出另一张脸——
那年的父亲,酒气喷在脸上:“老子最疼的就是你,来,亲爸爸一口。”
胃里又是一阵痉挛。
指甲抠进地砖的缝隙,指尖塞满灰尘。
窗外柳絮飘进来,落在摊开的书页上,像一行行被揉皱的供词。
许久,我才渐渐平静下来,抬起头。
我站在窗前,推开窗户,一阵微风拂面,暮春的宫苑,柳絮如雪,沾在朱红廊柱上,似一层薄霜。
我目光扫过庭院,却见一人蹲在假山后的青石板上,怀中蜷着一只瘦骨嶙峋的橘猫。
他手指笨拙地顺着猫毛,口中自言自语道。
:“大黄不会咬人……他是我的朋友,是不是很可爱?”
我仔细打量那猫,左眼瞎了,尾巴断了一截,模样丑陋,却温顺地蹭着他的掌心。
他笑时露出一颗虎牙,像未开化的孩童,干净得刺眼。
石子突然砸在他肩头,他茫然抬头。
一群锦衣孩童围拢过来,为首的少年腰间悬着金镶玉的禁步,晃得人眼疼。
他嗤笑一声,抬脚踹翻他怀里的猫,冷声道。
:“这一看就是野猫,野种也就只配跟野猫一起玩了。”
猫尖叫着窜进草丛,他扑过去想抓,却被按倒在地。
尘土呛进喉咙,他仍固执地伸手,口中喃喃。
:“大黄……我的大黄……”
凭借变化不大的样貌,我认出那人竟是先前遇到的傻子皇兄。
手不禁攥紧了窗户上的木头,深知这深宫里最忌讳的便是“多管闲事”。
何况眼前这群孩子,哪个不是出身显赫?
那金镶玉是贵妃幼子,而他……
在原著应该只是个冷宫弃妃所出,连名字都不配被记住。
我下意识伸手,却在半空停住。
原著中,我此刻该转身离去。
可那孩子爬起来时。
血顺着眉骨流到嘴角,却先去看树上的猫。
:“大黄别怕……”
: “野种也配养畜生?”
为首的锦衣小童命令侍卫把猫从树上抓下来。
可最终也只是抓不住树干掉了下来。
夜半时分,宫灯如豆,我见他抱着猫缩在废殿角落,猫在他怀里舔着前爪。
他哼着不着调的童谣哄它,声音细若蚊蝇。
我悄然将一块桂花糕滚到他脚边。
他愣了愣,抬头四望,只看见廊柱后晃过一角青色袍摆。
他捡起糕点,掰成两半,先喂给猫,自己才小口啃起来。
月光透过雕花窗棂,在他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竟显出几分稚子般的安宁。
自从上次御书房,我逃命般离开,那恋童癖就很少来找我了。
我被上次那年轻小太监安置在离学院近的一处寝宫。
里面的下人跟个摄像头一样监视着我。
等我发觉便不在看。
待我放松又变成无情摄像头。
如此反复。
冬至那日,雪落如絮,那个傻子被锁在藏书阁外,只因金镶玉一句。
:“野种不配进书阁”。
他抱着猫蹲在阶下,雪积了满身,像尊冻僵的泥塑。
我立在暗处,攥着那包栗子,指节被烫得发红,却始终没有迈出一步。
雪落在他睫毛上,很快化成水,像泪。
我看着他拿冻裂的指尖去捂那猫的耳朵,忽然想起现代那个冬天。
——妹妹缩在楼梯间,把唯一的围巾系在我脖子上,自己却冻得嘴唇发紫。
那时我发誓要带她离开。
结果我没做到。
如今历史重演,我却连一步都踏不出去。
我怕。
怕这宫里无处不在的眼睛,怕先帝那句“最在意”背后藏着的钩子,更怕自己一旦伸手,就把他也拉进更深的泥潭。
我终究没上前,只将栗子放在窗棂缝隙。
转身时,听见他惊喜的呼声。
:“是暖的”时,胸腔里那块冻了多日的冰,忽然“喀”一声裂了条缝。
三日后,我在学院书房执笔批阅奏章,每个受宠的皇子都会收到类似的处理民事的题目。
余光瞥见窗外闪过熟悉的身影——那孩子正踮脚扒着窗棂,偷看我案上的《山海经》。
:“想看书?”
我推门而出。
他惊得后退,怀里的猫“喵呜”一声窜上树。
他慌忙去追,却被自己衣摆绊倒,额头重重磕在汉白玉阶。
:“你……”
我喉头发紧。
:“为何总护着它?”
他歪头,血珠滚到腮边。
:“因为它和我一样……没人要……”
话音未落,忽有石子破空而来,正中他后颈。
我猛地侧身,石子擦着我耳际飞过,砸在廊柱上。
:“傻子又来偷书!”
几个锦衣孩童从林后跳出,我认出是皇后的嫡子。
终会死于暴君手下的亡魂,指尖下意识触到袖子里的暗器。
那傻子突然转身,张开双臂挡在我面前。
:“不……不许打……”
石子雨点般落下,我终究没忍住。
袖箭“嗖”地钉住领头孩子的衣角,众人惊叫四散。
暗器钉进锦衣小世子的衣角时,我心底甚至掠过
一丝畅快的恶意
一一 原书里,这些人将来会被暴君斩首挂城。
如今我提前让他们尝点苦头,又有什么错?
傻子盯着我袖口露出的半截暗器,眼睛亮得惊人。
:“好厉害……”
我伸手抹去他脸上的泥水,轻声道。
:“以后,我教你读书。”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承诺太重。
重到让我想起自己连明日能否活着走出这宫门都不确定。
他却把猫抱起来往我怀里塞,尾巴扫过我手腕,痒痒的。
我下意识接住,猫儿软得不可思议,像一团随时会散掉的火。
他眨了眨眼,像没听懂。
:“那……大黄也一起?”
我笑了,他也跟着笑。
雪光映着那笑容,像把钝刀剜进心口。
我想起自己之前,也曾因孤僻被同学关在厕所隔间,直到高中才学会伪装“正常”。
期间如果不是自己的妹妹……
冬至夜,我遣人送来暖炉与伤药。
雪光映着他脸上的淤青,也映出我袖中尚未收起的暗器。
一明一暗,像天平的两端。
暖炉里的银骨炭噼啪爆了个灯花。
傻子捧着茶盏不敢喝,怕猫烫着,先倒在自己掌心试温。
猫舔他虎口的水珠,粉舌卷过冻疮时他缩了缩,却没躲。
: “为什么帮我?”
我盯着他指尖的裂口,旧伤叠新伤,像冻土上龟裂的纹路。
:“你护猫的样子。”
:“像极了我妹妹。”
: “妹妹?”
他刚亮着的眼睛,又黯下去。
:“他们都叫我傻子……”
:“傻子才最真。”
我递过手炉。
:“我叫宋予,你呢?”
他怔怔接过,猫儿趁机钻入他怀中。
良久,他轻声道。
:“我……没有名字。”
雪落无声。
我忽然起身,从书架取下一本《诗经》。
翻到《青梧》篇。
:“‘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我指尖点在“梧”字上。
:“以后,你便叫梧晓,可好?”
他瞪大眼睛,两行泪突然滚下他脸颊,在雪光中晶莹如珠。
猫儿“喵”地应了声,像替它的小主人答了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