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小会儿，榻上的甄嬛忽然轻轻哼了一声，眼睫颤了颤，像是被什么惊扰了。
她缓缓睁开眼，目光先是有些涣散，扫过殿内的梁柱，最后落在床边的皇上身上，那双空洞的杏眼骤然蓄满了泪水。
“皇上……”
她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带着满腹的委屈与痛楚，刚唤出两个字，眼泪就像断了线的珠子，“唰”地滚落下来，砸在锦被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年世兰站在一旁，暗暗松了口气。
她原还担心甄嬛一直憋着不哭，会熬坏了身子，没想到她把所有的情绪都攒到了此刻。
对着皇上，这眼泪才能发挥最大的作用。
“嬛嬛，朕回来了，朕回来了。”皇上连忙握住她的手，那手冰凉刺骨，还在微微发抖。他心疼得不行，声音都放柔了，“别怕，朕在这儿，再也没人能欺负你了。”
“皇上……咱们的孩子……咱们的孩子没了……”甄嬛像是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抓住皇上的手，指甲几乎要嵌进他的肉里，崩溃大哭起来。
那哭声凄厉又绝望，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着人的心脏，听得殿内所有人都红了眼眶。
皇上哪里还舍得追问前因后果？
他看着甄嬛哭得几乎晕厥的样子，只觉得心口像是被巨石压住，喘不过气。
更何况太后素来不插手后宫琐事，这次竟亲自下旨处置方淳意，显然是铁证如山。
他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年世兰，眉头拧成了疙瘩：“华贵妃，太后已经赐死方氏了？”
“是，回皇上。”年世兰躬身应道，语气凝重，“太后说，方氏谋害皇嗣，心肠歹毒，留不得。”
皇上的眼神冷了下来，带着雷霆之怒：“方氏心思如此歹毒，其父方应教女无方，难辞其咎！传朕旨意，革去方应大理寺司卿一职，降为五品员外郎，即刻离京赴任！”
“奴才这就去传旨！”苏培盛见状，哪敢耽搁？躬身就要退下。
“皇上且慢。”皇后却突然开口，拦在了苏培盛面前。
她走到皇上面前，脸上带着几分“担忧”。
“皇上，方大人虽教女无方，可这处罚是不是太重了些？毕竟方氏已被赐死，也算偿了罪。再说……”她顿了顿，眼神瞟向甄嬛，“万一淳贵人是被冤枉的呢？咱们总得再查仔细些，免得错怪了好人。”
甄嬛一听这话，哭声猛地停了。
她抬起头，泪水模糊的脸上满是倔强，看向皇后的眼神里淬着冰，带着毫不掩饰的恨意：“皇后娘娘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说，臣妾用自己没了的孩子，来冤枉方氏吗？”
她撑着身子想坐起来，流朱连忙上前扶着。
甄嬛死死盯着皇后，声音因愤怒而发颤：“方氏身边的雨儿已经招供，储秀宫的宫人也都能作证，人证物证俱在，皇后娘娘还要怎么查？难不成要臣妾把这淌血的身子剖开，才能证明方氏是凶手吗？”
年世兰在一旁适时开口，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皇后娘娘若是不放心，尽可以重新审理。只不过太后的懿旨已下，方氏……已经自尽了。”
“太后向来公正，断不会冤枉好人。”皇上显然也被皇后的话惹恼了，语气里带着不耐烦，“方氏身边的宫人，一律杖毙，以儆效尤！”他挥了挥手，“你们都先回去吧，朕在这儿陪着莞嫔。”
“臣妾告退。”年世兰福了福身，看都没看皇后一眼，转身就和冯若昭往外走。
皇后脸色一阵青一阵白，却也不敢再多说什么，只能咬着牙，跟着退了出去。
刚出承乾宫的角门，年世兰就看到周宁海候在廊下，见她们出来，连忙躬身行礼。
“方氏那边怎么样了？”年世兰问道，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周宁海点了点头：“回娘娘，已经按太后懿旨办了。方氏……走得很平静，像是早就料到了一般。”
“她哪里是平静？”年世兰冷笑一声，脚步没停，“她是怕闹起来，牵连方家，才不敢不平静。”
若是让她知道父亲被降职贬谪，怕是死也不会这么“安分”。
冯若昭在一旁点了点头，叹了口气：“说到底，也是个被野心迷了心窍的。那祺贵人呢？皇上会不会处置她？”
“你以为皇上和皇后为什么会突然回来？”年世兰瞥了她一眼，眼底带着几分嘲讽，“还不是祺贵人派人送了消息出去？只不过她倒是精明，只说了方氏害莞嫔，却半句没提方氏怀孕的事。想来她们俩的嫌隙，比咱们想的还要深。”
冯若昭恍然大悟：“难怪皇后刚才那副样子，怕是还不知道方氏怀过孕。”
“她知不知道，都不重要了。”年世兰放缓了脚步，“富察贵人和浣碧呢？总不能一直关着。”
“放了吧。”冯若昭说道，“她们既然已经指证了方氏，就断没有改口的道理。至于后续怎么处置，还是让莞嫔自己拿主意吧。”
年世兰点头同意：“浣碧那性子，心高气傲得很。莞嫔就算留她性命，怕是也不会再留在身边了。”
承乾宫的偏殿里，富察贵人被松了绑。
她揉着发麻的手腕，看向一旁同样被松绑的浣碧，眼神里带着几分警告：“咱们今日说的话，到此为止。往后若是你敢翻供，或是在外头嚼舌根，你该知道下场。”
浣碧低着头，手指紧紧攥着衣角，看似顺从地点了点头，心里却满是不屑。
富察贵人不过是仗着有孕，才有底气说这话，真要论起来，谁比谁干净？
她没再看富察贵人，转身往甄嬛的寝殿走去。
承乾宫静得可怕，只有风吹过廊下宫灯的声音，呜呜咽咽的，像在哭。
浣碧的脚步越来越慢，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不知道甄嬛会怎么处置自己。
是像处置方淳意那样？还是……念在姐妹情分，饶她一命？
可就算饶了性命，怕是也不会再留她在身边了。
若是被送回甄府，爹爹知道她联合外人害了甄嬛的孩子，只会更厌恶她，到时候她在甄府，怕是连个下人都不如。
越想越怕，浣碧竟在寝殿门口停住了脚步，来回徘徊着，不敢进去。
殿内，甄嬛正靠在引枕上，看着窗外的日头。
流朱刚把药碗端下去，见她盯着窗外发呆，轻声道：“小主，要不要睡一会儿？”
甄嬛摇了摇头，目光落在门口那个徘徊的身影上，淡淡开口：“是浣碧在外面么？”
浣碧浑身一颤，连忙定了定神，强挤出一个笑容，掀帘走了进去：“是……奴婢。奴婢看小主许是歇着了，没敢进来打扰。”
她走到甄嬛床边，低着头，不敢看她。
甄嬛看着她的样子，明明还是记忆中那个梳着双丫髻、跟在自己身后的小姑娘，可不知怎么，突然觉得陌生得可怕。
“我已经跟华贵妃说好了。”甄嬛的声音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湖水，“明天，就送你去甘露寺。”
浣碧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难以置信：“长姐？”
“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不忍心要你的性命。”甄嬛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深的疲惫。
“可你做的事，总得有个说法。去甘露寺，青灯古佛，也算给我那没出世的孩子积点福。”
“长姐，浣碧真的知道错了！”浣碧“噗通”一声跪了下来，抓住甄嬛的衣角，眼泪汹涌而出，“您别送我走！我以后一定好好伺候您，再也不敢有二心了！求您了，长姐！”
去甘露寺？那和死了有什么区别？青灯古佛，孤苦伶仃，一辈子都别想再出头了！
“那你想去哪儿？”甄嬛轻轻抽回自己的衣角，语气冷淡，“回甄府，做你的二小姐？让爹爹看着你，想起你是怎么害他女儿和外孙的？”
“我没有！我不是……”浣碧急得语无伦次，眼泪糊了一脸，“长姐，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您别让我离开您！我什么都不求了，只求能留在您身边，哪怕做个最粗笨的宫女！”
“你在我安胎药里下药的时候，可曾想过我是你长姐？”甄嬛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愤怒。
“你在我舒痕胶里掺麝香的时候，可曾念过半分姐妹情分？”
她猛地拂开浣碧的手，胸口因激动而起伏着，“我留你一条性命，已经是看在爹爹的面子上。往后，你就在甘露寺里，为我的孩子祈福赎罪吧。”
这话像一把刀，彻底斩断了浣碧最后的希望。
她瘫坐在地上，眼泪还在流，却再也哭不出声音。
她知道，这件事已经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
“……浣碧去就是了。”过了许久，她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句话，声音沙哑得不像她自己。
甄嬛看了她一眼，没再说什么，只是缓缓闭上了眼睛。
有些事，有些人，到此为止，就够了。
第二天一早，年世兰派来的人就到了承乾宫。
甄嬛让人给浣碧换了身素净的衣服，又备了些银两和衣物，对外只说是“浣碧自请前往甘露寺，为莞嫔失却的皇嗣祈福”。
流朱站在宫门口，看着浣碧背着简单的包袱，由两个小太监引着往外走。
她的眼眶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们从小一起长大，吵过闹过，也亲密过。
可一想到是浣碧害了小主的孩子，流朱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又痛又气。
浣碧走到流朱面前，停下脚步，轻轻拉过她的手。她的手很凉，还在微微发抖：“流朱，我知道你也怨我。”
流朱别过头，没说话。
“以后我不在了，你要好好护着小姐。”浣碧的声音很轻，带着浓浓的悔意，“在宫里不比在府里，万事小心，别让她再受委屈了。”
她说的是“小姐”，是她们当年在甄府时，她对甄嬛的称呼，而不是这宫里人人敬畏的“莞嫔娘娘”。
流朱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却还是没回头。
浣碧看着她的背影，苦涩地笑了笑，转身跟着小太监往外走。
阳光照在她身上，却暖不了那颗早已凉透的心。
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若是她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身世，若是她能安安稳稳地做个宫女，是不是就不会有今天？甄嬛待她不薄，流朱与她亲厚，那样的日子，其实也很好。
可她偏偏奢求太多，想要名分，想要荣华，想要和甄嬛平起平坐……
最后，却落得个青灯古佛伴一生的下场。
宫墙越来越远，浣碧回头望了一眼那巍峨的宫门，终究还是转过了身。
路是自己选的，哪怕跪着，也要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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