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嬛与沈眉庄踩着晨露往延禧宫去时,天边刚漫开一层浅粉的霞光,宫墙根的秋草沾着湿冷的露气,踩上去簌簌作响。
还未进殿门,就见温实初提着药箱从里头出来,青布袍角沾了些灰尘,眉头蹙得紧紧的,正对着侍立的小太监叮嘱煎药的分寸。
“温大人。”甄嬛加快脚步迎上去,沈眉庄也紧随其后,两人眼底都带着急色。
温实初见是她们,忙收了话头,朝两人略一颔首:“莞嫔娘娘,惠贵人。”
“陵容怎么样了?”甄嬛上前一步,下意识攥住了帕子,指尖都有些发凉,“方才听眉姐姐说,她烧了一夜?”
温实初往殿内望了一眼,压低声音道:“微臣刚给安小主诊完脉,开了退热的方子。只是……”
他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这病来得蹊跷,既不像是风寒侵体,也不似饮食失调,微臣暂时还查不出根由。不过娘娘们宽心,眼下烧势已稳住,微臣再去瞧瞧小主近日的吃食,或许能寻到些线索。”
蹊跷?不过是发烧,怎么会查不出根由?
甄嬛追问道:“温大人的意思是,陵容不是普通的发热?”
温实初却摇了摇头:“不敢妄断,只是脉象虚浮得奇怪,与寻常发热不同。微臣再细查便是。”
正说着,殿内传来沈眉庄的声音:“嬛儿。”
甄嬛忙朝温实初点了点头:“有劳温大人了。”随即快步掀帘进了屋。
殿内燃着淡淡的艾叶香,驱散了些药味,却掩不住满室的滞闷。
安陵容躺在榻上,盖着层藕荷色的薄被,小脸烧得通红,鬓边的碎发都被汗浸湿了,贴在额角,瞧着格外虚弱。
沈眉庄正坐在榻边,伸手试她的额头温度,见甄嬛进来,忙朝她使了个眼色,拉着她退到窗边的圆桌旁。
“怎么了?”甄嬛低声问,目光还黏在安陵容身上。
沈眉庄没急着答,转头对侍立在一旁的宝鹃道:“你仔细说说,你们小主是怎么病倒的?从昨儿晚膳后开始,一丝一毫都别落下。”
宝鹃连忙屈膝应了,双手紧紧绞着帕子,声音带着后怕:
“回两位小主的话,昨儿傍晚小主用完晚膳,就说身子发沉,有些乏。小主只当是白日里坐得久了,或是傍晚风凉着了,也没当回事,只让奴婢铺了床榻,想歇半个时辰。可到了半夜,奴婢守在外间,听见小主在床上哼哼,进去一摸,浑身烫得吓人!”
她咽了口唾沫,接着道:“奴婢当时就慌了,想着赶紧去请太医。可跑到太医院一看,除了跟着太后和皇上的几位太医动不得,值守的江太医竟被翊坤宫请走了——后来才知道,是翊坤宫的绯昀公主出事了。奴婢没请到人,急得直打转,赶紧跑回来跟小主说,要不咱们去翊坤宫碰碰运气,说不定能求江太医分个空。”
“那你们小主怎么说?”沈眉庄追问,指尖无意识敲着桌面。
甄嬛却忽然插了句:“昨夜除了你去请太医,还有人来过延禧宫吗?或是……你们知道翊坤宫的事?”
宝鹃点点头,眼眶红了:“昨夜没人来咱们这儿。只是奴婢从太医院往回走时,在宫道上撞见了刘贵人和祺贵人,她们身边的宫女正急慌慌地说着‘翊坤宫’‘公主’‘木薯粉’的字眼,奴婢心里大概猜着是出了大事。回到屋里,就把这些都跟小主说了。”
“所以你们小主就不让你去翊坤宫了?”甄嬛轻轻吁了口气,心里大概明白了温实初说的“蹊跷”是什么意思。
怕是有人想借着陵容生病,把翊坤宫的注意力分走,让皇上和华贵妃顾此失彼。
可那人偏没算到,陵容竟是个宁可自己熬着,也不肯添乱的性子。
宝鹃忙点头:“是呢!小主一听翊坤宫出事了,立刻摆了摆手,哑着嗓子说‘不用去了’,还说她就是发点烧,不打紧,别去翊坤宫添乱。”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一直熬到快天亮,小主烧得都快糊涂了,才拉着奴婢的手,让奴婢等天亮了去找惠贵人。奴婢当时不解,问她为啥不找莞嫔娘娘,小主说……说怕夜里去碎玉轩,万一惊扰了皇上,反倒不好。”
“傻丫头。”沈眉庄听得眼圈都红了,刚要再说什么,榻上传来一声低低的唤:“宝鹃。”
是安陵容醒了。
宝鹃忙不迭跑过去,俯在榻边:“小主,您醒了?感觉好些没?奴婢这就去给您端药来?”
安陵容缓缓睁开眼,睫毛上还沾着湿意,瞧着有些茫然,过了好一会儿才聚焦,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水……我想喝水。”
“哎!”宝鹃忙应着,扭头朝外头喊,“宝鹊!快端碗温水来!”
甄嬛和沈眉庄也凑了过去。
甄嬛伸手轻轻拂开她额前的碎发,指尖触到一片滚烫,心里揪得慌:“陵容,你怎么样?烧还退得下去吗?”
安陵容看清是她们,紧绷的嘴角勉强牵出点笑,眼神也亮了些,声音虽弱,却稳了些:“姐姐们来了……我好多了,别担心。”她顿了顿,带着点歉意,“大清早的,还劳烦两位姐姐跑一趟,耽误你们歇着了。”
“说的什么浑话。”甄嬛听着心里发酸,眼圈也热了,“本该昨夜就派人来叫我们的,你偏要自己扛着。”
沈眉庄也跟着点头,伸手替她掖了掖被角,语气又心疼又气:“就是,你也太糊涂了!发烧可不是小事,你瞧瞧你这嗓子,哑成什么样了?若是烧坏了身子可怎么好?”
她想起方才从翊坤宫出来时年世兰的话,又补了句,“方才我们去翊坤宫找嬛儿,华贵妃娘娘听了你的事,也一直惦记着,还催着我们赶紧来瞧你呢。”
安陵容听着这话,脸颊更红了,不知是羞的还是烧的,轻轻低下了头,手指攥着被角:“陵容自知位份低微,人微言轻,不想因为自己这点事,让姐姐们为难,更不想……给翊坤宫添乱。”
“这儿没外人,你跟我们说实话。”甄嬛在榻边坐下,目光定定地看着她,“你是不是也觉得这病来得怪?有没有猜到是谁对你下的手?”
她心里急的不只是陵容的病,若有人想借着陵容分散翊坤宫的注意力,绝不会是临时起意,定是早有准备。
绯昀公主那边的木薯粉,怕也跟这人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她亲手做的,也必然知情。
安陵容沉默了片刻,才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沙哑:
“我是觉得怪。昨儿晚膳吃的是御膳房送来的,跟往日一样,没敢碰别的东西,一整天也没见着什么生人,实在想不通怎么就病倒了。可宝鹃从太医院回来,把翊坤宫的事跟我说了之后,我就隐约觉得……不对劲。”
“所以你才不让宝鹃再去请太医?”沈眉庄接口道,“那你再想想,昨儿除了晚膳,白天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哪怕是极小的事。”
安陵容蹙着眉仔细回想,眉头越皱越紧:“昨日我没出门,一直在屋里绣东西,也没见什么人……应该没什么特别的。”
“不对呀小主!”一旁的宝鹃忽然抬起头,像是想起了什么,“昨儿下午,富察贵人从齐妃娘娘宫里回来的时候,不是来过咱们这儿吗?您忘了?”
“富察贵人?”
甄嬛和沈眉庄异口同声地低呼出声,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诧异。
富察贵人?她来做什么?
安陵容也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哦……是来过。不过她就站在门口说了几句闲话,没进屋,说什么‘妹妹这屋子倒是清净,不像翊坤宫那般热闹’,还笑我‘日日闷在屋里,怕是要闷出病来’,说完就走了,也没做什么。”
“宝鹃,你再仔细想想,”甄嬛看向宝鹃,目光锐利了些,“富察贵人来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样?比如带了什么东西,或是做了什么奇怪的动作?”
她瞧着宝鹃方才的神色,总觉得事情不像安陵容说的那么简单。
宝鹃咬着唇想了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对了!奴婢想起了!富察贵人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个香囊!不是戴在身上的,就那么捏在手里,晃来晃去的。”
“什么样的香囊?”甄嬛追问。
一个香囊而已,怎么会让宝鹃特意记着?
“是个杏黄色的,绣着鸳鸯的,看着倒是普通。”宝鹃忙道,“可奴婢之所以留意,是因为她没戴在身上。往日里贵人嫔妃们带香囊,不是系在腰间就是挂在衣襟上,哪有捏在手里的?奴婢当时还提防着,怕她是来羞辱小主的,毕竟她常来打趣小主,奴婢就盯着她的手,怕她把香囊扔过来或是怎么样。”
“——可她竟真就站在门口说了几句酸话,转身就走了,那香囊也一直捏在手里。”
她有些犹豫地补充:“奴婢也不敢确定是不是跟她有关,只是……除了她,昨儿真没人来过咱们延禧宫了。”
安陵容听着,轻轻叹了口气,脸上露出几分苦涩:“是我疏忽了。她往日也常来,不是说我屋子冷清,就是笑我针线粗,我听得多了,也就没往心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