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事……再议吧。”
皇上终是摆了摆手,语气里带着几分疲惫,“朕先回养心殿,你们也各自散了。”
话音落,他便起身往外走,明黄色的龙袍扫过椅角,带起一阵风。
嫔妃们忙又屈膝行礼,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殿外,才敢直起身。
可没等众人松口气,苏培盛又快步折返回来,脸上堆着惯常的笑,却只对着年世兰躬身:“贵妃娘娘,皇上请您去养心殿一趟。”
“有劳苏公公了。”年世兰早料到皇上会单独叫她,脸上不见丝毫意外,只转头对皇后福了福身,“皇后娘娘,那臣妾就先告退了。”
皇后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指尖猛地攥紧了帕子,帕角被绞得发皱。
年世兰这步棋走得巧,既在皇上面前落了个“顾全大局又心疼公主”的好名声,又把她这个提议和亲的皇后衬得像个不近人情的。
她压下心头的不快,对其余嫔妃淡声道:“都散了吧。”
养心殿内,檀香袅袅。
年世兰推门进去时,皇上正坐在书案后翻奏折,紫檀木的书案上堆着高高的奏章,砚台里的墨还未干,殿角的铜炉燃着安神的香,烟气缠上梁间的雕花,添了几分沉郁。
“皇上吉祥。”年世兰屈膝行礼,声音不高不低,恰好压过殿外的风声。
“起来吧。”皇上抬眼,指了指书案旁的锦凳,“坐。”
等她坐下,才放下奏折,开门见山,“你该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
“臣妾知道。”年世兰起身,垂着眼睫,指尖轻轻攥着帕子,语气带着几分谨慎,“只是臣妾的想法未必对,又怕犯了‘后宫干政’的忌讳,若说得不妥,还请皇上恕罪……”
“只因这事牵扯到公主,臣妾才敢妄言两句。”
皇上点头,指尖敲了敲桌面:“你但说无妨。朕知道你不是不懂分寸的人。”
他心里其实也悬着,年世兰背后是年家,他既盼着她能有好主意,又怕她的主意绕到年羹尧身上。
“就像方才在景仁宫说的,”年世兰抬眼,目光清明,“准葛尔求娶嫡公主,有先帝的先例在,咱们没法硬拒。可英格可汗的年纪实在太碍眼了……他比皇上还大上十岁吧?朝瑰公主才十六,正是最好的年纪,嫁过去做个老可汗的王妃,传出去,人家只会笑大清没人,连公主都护不住,往后边疆的部落瞧着,怕也会生轻视之心。”
皇上叹了口气:“朕何尝不知道?可眼下除了朝瑰,实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总不能真让朕的幼女去和亲。”
年世兰见他松了口,继续道:“臣妾还听哥哥提起过,英格可汗这两年身子一直不好,去年冬天还咳血,请了好几个大夫都没瞧好,准葛尔内部早就有人盯着汗位了。而且臣妾听说,准葛尔有个旧俗……老可汗若薨了,他的王妃是要嫁给新继位的可汗的。”
皇上猛地抬头:“竟有这事?”
“是。”年世兰点头。
“若英格可汗真撑不住,朝瑰公主嫁过去没多久就成了寡妇,还要按他们的规矩再嫁新可汗……”
“到那时,她就不是‘大清嫡亲公主’的身份了,不过是个被转手的旧人,咱们大清的脸面往哪儿搁?就算咱们不想认这规矩,难道还能为了这事再跟准葛尔开战?真要那样,和亲的意义就全没了,反倒结了更深的仇。”
“朕明白你的意思。”皇上揉了揉眉心,语气里带着无奈,“可你说的这些,朕都懂,关键是……有法子吗?”
“臣妾倒有个不算法子的法子。”年世兰见他听进去了,才缓缓道,“咱们可以应下和亲,但不必急着定日子。英格可汗身子不好,依臣妾看,未必能撑过这个冬天——”
“咱们大可以拖上一个月半个月,就说太后忧思过度病了,公主需在京中侍疾,婚期暂缓。等他真薨了,新可汗继位,咱们再把朝瑰公主嫁过去,那时嫁的是新可汗,年纪相仿,公主仍是王妃之尊,既全了准葛尔的‘嫡亲公主’之求,又没委屈了朝瑰,还能让新可汗承咱们这份情,岂不是更好?”
皇上沉默了,指尖在奏折上划来划去,半晌才抬眼:“你让朕想想。”
他得派人去查英格可汗的身子到底如何,也得琢磨这拖延的法子会不会惹恼准葛尔。
年世兰知道急不来,屈膝道:“皇上慢慢想便是。臣妾只是心疼公主,才说这些,做不做主,全凭皇上。”
她回翊坤宫时,天已近午。
刚进院门,颂芝就迎了上来,压低了声音:“娘娘,朝瑰公主那边……闹起来了。”
“哦?”年世兰解下披风递给她,语气平淡,“怎么闹的?”
“听说公主昨儿就从宫里人嘴里听说了和亲的事,在自己宫里摔了东西,哭了半宿,今早还把送来的早膳都掀了。”颂芝一边替她掸去肩头的落雪,一边小声道,“宫女来报信时,说公主把自己关在屋里,不肯见人呢。”
年世兰嗤笑一声,往暖阁走:“有本事去景仁宫闹啊,在自己宫里摔东西算什么能耐?”
她心里清楚,前世朝瑰最后也乖乖嫁了,这一世她能做的都做了,剩下的就看皇上的决断和朝瑰自己的命了。
“听说……她后来还是去了景仁宫。”颂芝跟在她身后,声音更低了,“只是去了快一个时辰了,还没出来呢。”
年世兰端起茶盏,指尖碰着温热的杯壁,眼底掠过一丝复杂:“她胆子倒是比从前大了。只是先帝虽疼她,她生母不过是个没宠的小嫔,早逝了,母家又远在边陲,没什么势力。闹又有什么用?她也十六了,怎么还看不透这些?”
按理说,她和朝瑰非亲非故,犯不着多管闲事。
可指尖摩挲着杯沿,她忽然想起珞宁……
若是将来珞宁也遇上这样的事,她也盼着能有人站出来,替她多争一分体面。
“娘娘,”颂芝见她出神,忍不住开口,“朝瑰公主下嫁这事,怕是难有回旋的余地,您今日在皇上面前提那些,何必呢?万一没成,反倒惹皇后记恨,或是让皇上觉得您多事……”
“本宫知道她多半得嫁。”年世兰放下茶盏,目光落在窗外的红梅上,声音轻了些,“可就算得嫁,也得嫁得体面些。她是大清的公主,不是随便给谁填房的物件。能让她少受点委屈,便多争一分吧。”
几日后,养心殿果然传了消息——皇上准了朝瑰公主下嫁准葛尔,只是“太后忧思成疾,需公主侍疾”,婚期定在了下个月。
年世兰听到消息时,正在给绯昀缝虎头鞋,指尖的针线顿了顿,随即松了口气。
皇上终究是听进去了,肯拖这一个月,就有希望。
可没等她把鞋缝完,寿康宫的太监就来了:“贵妃娘娘,太后传您过去呢。”
年世兰心里门儿清。
后宫不得干政,她跟皇上说的那些话,未必能瞒过太后。
太后这是要敲打她了。
她放下针线,对颂芝道:“把绯昀和珞宁抱上,咱们去寿康宫。”
颂芝一愣:“娘娘,这天儿冷,小主们还小……”
“正是要带她们去。”年世兰勾了勾唇,“太后见了孩子,心肠也软些。”
到了寿康宫,掀帘进去时,年世兰愣了愣。
朝瑰公主竟也在。
她穿着件素色的夹袄,鬓边的珠花歪了半朵,眼窝深陷,脸色苍白得像张纸,见了年世兰,只低低地喊了声“贵妃娘娘”,声音哑得厉害。
“给太后请安,太后万福金安。”年世兰屈膝行礼,没提朝瑰,只规规矩矩问安。
“起来吧。”太后靠在铺着软垫的榻上,脸色也不算好,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坐。”
目光扫过被奶娘抱在怀里的珞宁和绯昀,眉头才松了些,“怎么把她们俩也带来了?这天寒地冻的,仔细冻着。”
“许久没带她们来给太后请安了,心里惦记着。”年世兰笑着让奶娘把孩子抱到榻边,“今儿瞧着天还暖和,才敢带过来,给太后解解闷。”
绯昀许是认生,往奶娘怀里缩了缩,珞宁却不怕生,小胳膊伸着想去够太后腕间的玉镯,嘴里咿咿呀呀地叫着。
太后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她的小脸,眼底的沉郁散了些。
可余光瞥见一旁垂着头的朝瑰,她又轻轻叹了口气,年世兰这心思,她哪能看不明白?
“朝瑰,你先回去吧。”太后拍了拍珞宁的手,对朝瑰道,“这儿有华贵妃伺候,你在宫里闷,就去御花园走走。”
朝瑰抬起头,眼里还含着泪,看了年世兰一眼,又低下头,小声道:“是,儿臣告退。”
她屈膝行了礼,转身往外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