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手里捏着那份从边疆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折,指节在明黄的封皮上轻轻敲着,目光落在年世兰身上时,带着几分朝堂上少见的倦意。
“今天边疆传来急报,准葛尔的英格可汗昨日夜里暴毙了。”
他声音不高,却让暖阁里的暖意似是淡了几分。
年世兰正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松子仁,闻言指尖一顿,抬眼看向皇上,鬓边的赤金点翠步摇轻轻晃了晃,坠着的珍珠在暖光里闪了闪。
“英格可汗?”她轻声重复了一句,眉尖微蹙,“前几日才递了贡单来,怎么突然就……”
“新可汗继位后发生了内乱。”皇上打断她的话,指尖摩挲着奏折边缘,“所以想让朝瑰尽早嫁过去,以安那些不臣之心。”
“英格可汗才刚刚过世,那些人竟如此大胆。”年世兰把银签搁回碟子里,指尖捏着绣帕的边角微微收紧。
国丧期间,准葛尔那边不想着先稳内乱,反倒急着催嫁,分明是把朝瑰公主当成了稳住局面的棋子,哪里有半分对天朝的敬重?
她眉头拢得更紧,“国丧期间他们就想着让公主尽快嫁过去安稳人心,这是没把咱们大清的体面放在眼里。”
皇上叹了口气,往后靠在铺着明黄色软垫的椅子上,抬手按了按眉心:“是啊,就为了这件事儿,大臣们吵闹了一天。”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年世兰脸上,带着几分询问,“你有什么看法?”
年世兰垂眸略一思忖,抬眼时眸子里亮着几分锐色,却又裹着温和的笑意:“臣妾想着,既然已经定了朝瑰公主要出嫁准葛尔,那么早晚都不是问题。”
“——不过既然他们希望咱们公主提早嫁过去,那自然不能委屈了咱们公主。”
“哦?你细说。”皇上坐直了些,眼里的倦意散了些。
“原本国丧期间,若是咱们公主嫁过去,怕是那新可汗要一切从简。”年世兰声音清润,却字字利落,“可是凭什么?咱们天朝的公主要受此侮辱?若想咱们的公主提前过去,那么他们准葛尔就要按着正常的王妃嫁娶流程来。”
“——该有的聘礼一样不能少,该有的仪仗得摆足了,让准葛尔上上下下都知道,咱们的公主,是大清的脸面,不是随便就能打发的。”
“呵呵,朕就知道,来你这儿准没错。”皇上抚着御座的扶手笑出声,眉宇间的郁色散了大半,原是紧锁的眉头松开来,“那帮大臣吵来吵去,不是说‘国丧不宜婚嫁’,就是说‘边疆要紧当速嫁’,竟没有一人想到此处。”
年世兰端起桌上的参汤,用银勺轻轻搅着,淡笑道:“大臣们是在朝堂上论纲常,着眼的是大处。臣妾不过是在后宫待久了,更懂这些‘体面’上的小事儿罢了,哪儿就能和大人们相比了?”
“你为朕想的这些小事儿,才是最要紧的。”皇上接过她递来的参汤,指尖碰着温热的瓷碗,心里那点被大臣们吵出来的烦躁彻底散了。
他原还在愁怎么平衡“速嫁安边”和“公主体面”,经她这么一点,豁然开朗。
新可汗刚继位,根基本就不稳,若大清在婚嫁上寸步不让,他为了借大清的势压下内乱,反倒会更看重朝瑰,不敢有半分轻慢。
这么一来,既应了他“速嫁”的意,又护了公主的体面,竟是两全。
“这次的事你立了功,想要什么奖励?你说。”皇上想起前几日年世兰劝他把朝瑰婚期先延后几日,如今看来,若不是那几日的缓冲,怕是真要被准葛尔牵着鼻子走,此刻只会更被动。
年世兰正拿起公筷给皇上布菜,夹了一筷子水晶肘子上的瘦肉,闻言笑了笑,眼尾的梨涡浅浅陷着:“臣妾没什么想要的,皇上您高兴就好。”
她把菜放进皇上碗里,声音软了些,“臣妾就见不得您不开心。”
皇上握着瓷碗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她。
年世兰脸上是惯常的明媚笑意,眼里却没有半分邀功的急切,只透着几分真切的关切。
他当皇帝这些年,听惯了“为皇上分忧”“为大清着想”,却少见这样直白的“见不得您不开心”。
一时间心里像是被什么软东西撞了撞,百感交集,连带着眼眶都微微发热。
他放下手中的参汤碗,朝着年世兰伸出了手。
年世兰虽愣了一下,不明白皇上怎么突然有此举动,却还是依言把手递了过去。
皇上的手掌宽厚温热,握住她的手时,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掌心的薄茧蹭过她的手背,暖得人心头发颤。
“你的心意,朕都知道。”他声音放得极轻,像是怕惊散了什么。
年世兰被他握着手,脸上泛起一点薄红,听着这话也只是笑笑,轻轻抽回手,又低头去给他布菜,轻声道:“皇上快用膳吧,菜该凉了。”
心里却没把那句话太往心里去,帝王的心意本就难测,她只求眼下能让他舒心些,便够了。
皇上用完膳,原是想留在翊坤宫的,指尖都已经碰着年世兰鬓边的步摇了,却猛地想起她方才说的那番话,又硬生生收了手。
“朕得回养心殿,把你说的章程拟成旨意,明日一早好发往准葛尔。”
他替她理了理耳边的碎发,“朕明日来陪你。”
说这话时,他心里是带着愧疚的。
她刚说了见不得他不开心,他却还是要因为朝政离开,尤其是看着她眼里那点一闪而过的失落,虽快得像错觉,却还是让他心头揪了一下。
年世兰送他到宫门口,看着明黄的仪仗消失在月色里,才转身回了殿内。
脸上那点因皇上亲近而起的红意早散了,只剩下惯常的从容。
“颂芝,”她对着候在一旁的侍女吩咐道,“明天估计朝瑰会过来,你让人把她爱吃的杏仁酪、玫瑰酥都准备些,再炖一盅冰糖雪梨,她近来总咳嗽。”
她想着,等皇上传了圣旨,朝瑰该能明白。
她不是要催她嫁,是要替她争个体面,免得去了准葛尔受委屈。
小姑娘性子犟,先前还为婚期的事闹过别扭,如今该能懂她的心意了。
可第二天从早等到晚,翊坤宫的门槛都没被朝瑰的裙角沾到。
颂芝端着温了三遍的杏仁酪进来,小声道:“娘娘,咸福宫那边没动静,公主怕是……”
年世兰正临着一幅字,闻言笔锋顿了顿,落下一个圆润的“安”字。
她放下笔,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的墨,淡笑道:“是我想多了。”
或许朝瑰根本没把这事儿放在心上,又或许觉得她不过是做了分内事,原也不必特意来谢。
“罢了,她明日就要出嫁,忙得很,不来也正常。”
她便真的把这事儿放到了脑后。
朝瑰的出嫁事宜本就该由皇后来置办,她不过是在皇上面前递了句话,算不得什么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