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翊坤宫的灯亮了很久。
年世兰坐在殿里,看着窗外的月色,心里沉得发闷。
她与吉嫔的相处并不算多,可从吉嫔怀孕时她出手相助,到后来帮她出宫查案,再到宫门口的送别,点点滴滴都记在心里。
她在这宫里见惯了生离死别,多少妃嫔无声无息地消失,她都不曾动容,可这一次,吉嫔的死,却让她心里空落落的,堵得慌。
吉嫔的后事办得极快,也极低调,不过三天,便彻底尘埃落定了。
就在所有人都快忘了这位短命的吉嫔时,一个穿着素色宫装的宫女,捧着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箱子,找到了翊坤宫。
“奴婢是吉嫔娘娘的贴身宫女泱荷,求见贵妃娘娘。”宫女跪在宫门外,声音带着几分哽咽,却依旧保持着规矩。
年世兰让她进来,见她手里捧着的箱子,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
泱荷走进殿里,先对着年世兰磕了三个头,才抬起头,眼眶通红地递过一封折叠整齐的信:“娘娘,这是我们家姑娘生前写的信,让奴婢在她后事办完后,亲手交给您。”
年世兰接过信,指尖触到信纸,只觉得薄薄的一张纸,却重得厉害。
她展开信,吉嫔娟秀的字迹映入眼帘,只是笔画间带着几分颤抖,想来是她病重时写的。
信里写了她回娘家后的事。
——她找到了母亲被庶妹和阿玛害死的证据,设计让他们自食恶果,庶妹名声尽毁,阿玛也被削了官职;她外祖家虽是经商的,却家底丰厚,外祖知道她的遭遇后,把所有的田产、铺子都给了她,让她往后能有个依靠。
信的最后,吉嫔写道:“臣妾无以为报,唯有将这些身外之物赠予娘娘。臣妾不求别的,只求娘娘若有机会,能照拂五阿哥一二,让他平庸一生,远离宫闱,平安长大便好。”
年世兰看着信,眼眶微微发热。
她抬眼看向泱荷手里的红木箱子,声音有些沙哑:“这箱子里,便是信里说的那些田产铺子的契书?”
“是。”泱荷点了点头,捧着箱子走到桌前,小心地打开。
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一叠叠契书,有京城周边的田契,有繁华地段的铺子契,还有几处别院的地契,每一份都用红绸包着,上面的印鉴清晰可见。
“这些都是我们家姑娘让奴婢整理好的,说都是干净的产业,娘娘可以放心收着。”
年世兰看着这些契书,心里五味杂陈……
她当初帮吉嫔,不过是见她可怜,又念着五阿哥年幼,从没想过要什么回报。
如今国库空虚,年家虽不至于拮据,却也不如从前风光,这些产业,足以让她和年家过上富足的日子。
可她却不敢让年家知道,若是让哥哥年羹尧知道了,怕是又要膨胀起来,忘了她这些年苦心经营的低调,到时候再惹出什么事端,可就功亏一篑了。
“五阿哥明日就要被送出宫去了吧?”年世兰合上箱子,看向泱荷,语气里带着几分郑重。
“你告诉跟着五阿哥的人,他到了行宫,若是有什么难处,或是有人敢刁难他,随时让人来找本宫。”
“本宫虽不能常去看他,却也不会让他受委屈。”
泱荷听到这话,又对着年世兰磕了个头,声音带着感激:“奴婢谢娘娘恩典!奴婢都记在心里了。”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奴婢已经求了皇上,让奴婢跟着五阿哥去行宫伺候,往后怕是不能再回宫给娘娘请安了。”
年世兰点了点头,泱荷是个明事理的,知道若是想让五阿哥平安长大,就必须远离这紫禁城,远离自己这个“年家贵妃”的牵扯。
往后除非是天大的事,否则她定然不会轻易回来找自己。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京郊行宫来的马车就停在了宫门口。
马车是深青色的,绣着低调的云纹,连马蹄都裹了棉絮,走起来悄无声息,像是怕惊扰了这宫里的寂静。
五阿哥被乳母抱着,裹在厚厚的狐裘里,睡得正香,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就被抱上了马车。
年世兰没有去送。
她坐在翊坤宫的暖阁里,看着窗外渐渐亮起来的天色,手里摩挲着吉嫔信里夹着的一枚小小的银锁。
那是五阿哥满月时,吉嫔亲手给孩子打的,上面刻着“平安”二字。
不知过了多久,殿外传来侍女的通报:“娘娘,莞嫔娘娘来了。”
年世兰抬起头,见甄嬛穿着一身月白色的宫装,手里捧着一个暖手炉,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甄嬛一进殿,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暖阁里的熏香依旧是熟悉的蜜合香,可年世兰却坐在椅子上,眼神放空,盯着桌上的银锁发呆,连她进来了都没怎么反应,脸上更是没了往日的明艳,只剩下淡淡的落寞。
“娘娘这是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甄嬛走到她身边,把暖手炉递过去,声音放得极轻。
年世兰这才回过神,看向甄嬛,脸上的神色却没什么变化,只是轻轻摆了摆手:“你来了,坐吧。”
她指了指旁边的椅子,又问道,“惠嫔的胎怎么样了?近来可有什么不适?”
“眉姐姐一切都好,胎相稳得很。”甄嬛在她身边坐下,见她依旧盯着那枚银锁,心里便有了几分猜测,说话时愈发小心翼翼。
“敬妃娘娘每日都守在碎玉轩,连饮食起居都亲自盯着,半点不敢马虎,您放心便是。”
年世兰听着她的话,轻轻点了点头,目光又落回银锁上,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听说今天五阿哥被送走了……本宫这心里,不太好受。”
甄嬛听到这话,彻底明白了。
年世兰是在为吉嫔的死,为五阿哥的离开伤怀。
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年世兰的手背,安慰道:“吉嫔娘娘当时谁也不见,想来就是怕您为她伤感。”
“……其实五阿哥被送到行宫,也不失为一件好事。那儿清净,没有宫里的是非,他能平平安安长大,这也是吉嫔娘娘最想看到的,不是吗?”
甄嬛还记得,当初吉嫔生五阿哥时,难产大出血,是年世兰不顾忌讳,亲自守在殿外,逼着太医全力施救,才保住了吉嫔和五阿哥的性命。
从那时起,年世兰对五阿哥,便多了几分不一样的牵挂。
如今吉嫔没了,五阿哥又被送走,年世兰心里定然是不好受的。
“是啊,本宫也知道。”年世兰拿起桌上的银锁,指尖轻轻摩挲着上面的“平安”二字,眼底闪过一丝水光。
“只是本宫一想到,好端端的一个人,前阵子还在宫门口跟本宫道别,转眼就没了,心里就总是空空的。”
“要说本宫在这宫里待了这么多年,生离死别见得还少吗?可这一次,吉嫔的事,本宫却偏偏……偏偏有些伤怀。”
她不是不知道宫里的残酷,也不是没经历过失去,可吉嫔的死,却像是一根细针,轻轻扎在她心上,不疼,却密密麻麻地难受。
或许是因为吉嫔的纯粹,或许是因为五阿哥的年幼,又或许,是因为在这冰冷的宫墙里,难得有一个人,能让她放下几分戒备,真心相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