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从昨夜开始下。细碎的雪粒像被风吹散的盐，轻轻覆在江南黛瓦上，薄薄一层，却足以压弯院中那株老梅的枝桠。天色将明未明，灰白的雾气在檐角徘徊，仿佛连晨光也怕冷，迟迟不肯破云。

谢府最深处的小院，名唤“静姝”。院墙斑驳，青砖缝里爬满苍苔，窗棂上糊着半旧的云母纸，透出昏黄烛火。屋内药香与梅香交织，苦涩中带着一点清冽，像是要把人的五脏六腑都浸得发凉。

谢清婉躺在梨花木榻上，身上盖着一床藕荷色锦被。被面绣着折枝海棠，针脚细密，却掩不住被角处微微的褶皱——那是她咳血时，手指无意识地抓紧留下的痕迹。她的脸几乎与枕畔的雪同色，长睫在灯影里投下淡青的阴影，唇色浅淡，像是被雨水打湿又褪色的花瓣。

“娘……”她声音轻得像窗外落雪，“雪停了吗？”

谢夫人坐在床沿，指尖颤抖着替她掖了掖被角。那双手曾经拈针弄线、抚琴弄弦，如今却因连日煎药、抹泪而粗糙干裂。她勉强牵起嘴角，却掩不住嗓音的沙哑：“还没呢，婉儿再睡一会儿，等雪停了，娘陪你去看梅花。”

谢清婉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像薄冰上的裂痕，轻轻一触就会碎。她侧过头，目光穿过半开的窗，望向院中那株老梅。枝头几点殷红，被雪色衬得愈发冷艳，像一簇簇不肯熄灭的火。

“梅花……开了啊。”她喃喃，声音轻得仿佛只是唇瓣的颤动，“可惜，我撑不到春天了。”

“胡说！”谢夫人猛地攥紧女儿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你答应过娘，要一起等春来，要看海棠、看芍药，看满园的蝴蝶。你忘了吗？”

谢清婉眼底浮起一层水光，却只是温柔地摇头。她不想告诉母亲，其实那些誓言她都记得，只是身体像被蛀空的木舟，再也载不动那些鲜活的盼望。每一次呼吸，胸腔里都仿佛有冰渣在割，疼得她连说话的力气都要省着用。

窗外，一阵风掠过，梅枝上的雪簌簌落下，像是谁在偷偷哭泣。谢清婉的视线渐渐模糊，烛火在眸中化作一团团温润的光晕。她想起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雪天，父亲把她扛在肩头，母亲替她撑着油纸伞，三人踏着新雪去后院赏梅。那时的雪，落在掌心是暖的，因为父亲的手掌宽大而热，母亲的怀里总有熏香与阳光的味道。

“娘，”她轻轻回握母亲的手指，声音像风中摇曳的烛火，“别难过。我只是……想去一个没有病痛的地方。”

谢夫人的泪水终于决堤，滚烫的泪珠砸在女儿冰凉的手背。她想说些什么，却只剩破碎的哽咽。她想求女儿别走，想求老天开眼，可喉咙里像塞了棉絮，一个字也吐不出。

谢清婉的目光越过母亲，落在案头的药碗上。那碗黑褐色的药汁早已凉透，表面结了一层薄薄的膜，像是一面小小的镜子，映出她憔悴的倒影。她忽然想起，自己已有许久未好好照过镜子。曾经那个眉眼如画、笑靥如花的少女，如今只剩下一副枯槁的壳。

“娘，”她轻声说，“把我妆奁里的那支海棠钗……拿出来，好吗？”

谢夫人连忙拭泪，起身去取。妆奁是紫檀木做的，雕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因常年摩挲而泛着温润的光。她打开盖子，一支金钗静静躺在红绒布上，钗头海棠花瓣薄如蝉翼，花蕊以细碎的红宝石嵌成，在烛光下闪着微芒。

谢清婉看着那支钗，眼底浮起一点极浅的亮色。那是她及笄之年，父亲特意请京中巧匠打造的。她曾戴着它在元宵灯会上游玩，灯火辉映下，花瓣仿佛会随风轻颤。如今，它成了她最后的念想。

“替我戴上吧。”她轻声说。

谢夫人手指颤抖，小心翼翼地穿过女儿柔软的发丝。那发丝曾如瀑般黑亮，如今却失了光泽，像一捧枯草。钗子固定好，谢清婉微微侧头，对着妆奁的铜镜笑了笑。镜中的女子苍白消瘦，却因这一笑，仿佛又恢复了些许往日的神采。

“好看吗？”她问。

谢夫人泣不成声，只能连连点头。她想告诉女儿，她是这世上最美的姑娘，是谢府的骄傲，是她心头永远的明珠。可所有的话都哽在喉间，化作滚烫的泪。

谢清婉收回视线，望向窗外。雪似乎小了些，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她忽然想起一句诗：“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她不知道，自己走后，是否也会像这梅花，留下一点香气在世间。

“娘，”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想睡一会儿。”

谢夫人猛地一颤，下意识抓紧女儿的手。她想说“别睡”，可看着女儿疲惫至极的神情，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知道，女儿太累了，从病榻到药碗，从咳血到喘息，每一日每一夜都是煎熬。

“好，你睡。”她哽咽着，替女儿掖好被角，“娘在这儿，不走。”

谢清婉微微一笑，缓缓闭上眼睛。她的呼吸渐渐变得轻浅，像风中摇曳的烛火，随时可能熄灭。谢夫人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女儿的面容，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骨子里。

窗外，雪终于停了。一缕晨光穿透云层，落在院中的梅枝上，映出晶莹的光。几只麻雀落在枝头，叽叽喳喳地叫着，为这寂静的冬日添了几分生气。

谢清婉的眼睫轻轻颤了颤，却再也没有睁开。她的嘴角还挂着那抹极浅的笑意，仿佛只是陷入了一个温柔的梦。梦里没有病痛，没有寒冷，只有满园的春色，和永远年轻的笑颜。

谢夫人就那样坐着，任由泪水无声地滑落。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世界将永远停留在冬天。她的婉儿，那个会撒娇会笑闹的小女儿，再也回不来了。

屋内药香渐冷，烛火燃尽，最后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消散在晨光里。窗外，腊梅依旧傲雪绽放，暗香浮动……

雪落听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