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底霜
地窖里的霉味混着酒气漫上来时,阿照正踮脚够最上层的陶瓮。木梯晃了晃,她慌忙抓住横梁,指尖蹭到经年累月结下的白霜——是酒液蒸腾后凝在砖缝里的,像把光阴冻成了粉末。
“当心些。”三叔公的声音从梯下传来,手里的马灯晃得地窖忽明忽暗,“那瓮是光绪年的‘女儿红’,当年你祖母嫁过来时,她爹埋的。”
阿照抱着陶瓮落地时,膝盖磕在石阶上。瓮身冰凉,凑近了能听见里面细微的酒泡声,像谁在低声数着日子。三叔公用布巾擦去瓮口的灰,露出封泥上模糊的“囍”字:“你祖母说,好酿要等,就像人要等对的时辰。”
去年深秋,祖母临终前攥着阿照的手,枯瘦的指尖在她手背上画着圈:“地窖最深处,有瓮‘霜华’,等你寻着能共饮的人,再开。”那时阿照刚把酒馆重新翻修,青砖墙上的“泉酿”二字漆得鲜亮,却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此刻瓮底的霜气顺着指缝钻进来,阿照突然想起十七岁那年,在巷口撞见的少年。他背着褪色的帆布包,站在酒馆招牌下避雨,睫毛上挂着水珠,像极了地窖里的霜。“姑娘,能讨碗水吗?”他说话时,喉结动了动,阿照递过去的却是杯新酿的米酒,看着他仰头饮尽,喉间滚动的弧度,比酒液还烫。
“发什么呆?”三叔公敲了敲瓮身,“这瓮要是开了,得用你新收的桂花引。”
阿照回过神,转身去取墙角的陶罐。今年的金桂收得晚,晒得干透,装进罐时还带着太阳的味道。她记得少年说过,他要去南边寻一种会结果的茶树,“等结了果,就回来酿酒”。那时她正往酒缸里撒酒曲,蒸汽腾得满脸通红:“我等你。”
陶瓮开封的瞬间,酒气裹着陈年的甜香漫开来。三叔公眯眼咂了口:“比去年的‘秋露白’醇。”阿照却望着瓮底那层薄薄的白霜发怔,像极了少年临走时,落在他帆布包上的初雪。
酒馆的木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作响。阿照抬头,看见穿藏青布衫的人站在门口,肩上落着细碎的桂花,手里提着个小陶罐:“阿照,我带回了茶树果。”
他身后的阳光斜斜地铺进来,落在阿照捧着的酒碗里,漾起细碎的光。瓮底的霜早已化了,混着新酿的桂花酒,在碗底晃出一圈圈年轮似的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