恢复职位后的日子,并未带来预期的轻松。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滞重。江云川将自己彻底埋进了工作里,键盘敲击声成了他唯一的屏障,隔绝着来自总裁办公室方向的任何一丝可能的目光。他做到了绝对的专业,绝对的疏离,仿佛那场雨夜的对峙和之后撕心裂肺的质问从未发生过。
陆星纪似乎也接受了他划下的这条界线。他变得更为沉默,指令通过秘书或邮件下达,必要的会议也言简意赅,眼神不再有意无意地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公司里关于两人关系破裂的流言悄悄弥漫,却又在项目稳步推进的成绩下显得无足轻重。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横亘在中间的,是何等深邃的裂谷。
那次的客户冲突只是裂谷上一次小小的地震。对方公司并未轻易放弃,新的方案过去,总被挑剔和拖延。终于,对方提出进行一次更深度的技术对接,指定要求江云川和陆星纪必须共同出席。
地点安排在一家高级会所的包厢。奢华的装潢和暧昧的灯光让江云川本能地感到不适。对方公司的李总,一个略显油腻的中年男人,热情得过分,不断劝酒,目光却总在江云川身上逡巡。
陆星纪面色冷峻,以“待会儿还要讨论技术细节”为由,几次挡开了敬向江云川的酒。他的维护带着公事公办的强硬,却让江云川感到一阵难堪的屈辱——他仿佛成了一个需要被保护、甚至可能因此坏了公司好事的麻烦。
“江工程师年轻有为,一表人才啊,”李总笑着,又一次把话题引到江云川身上,手甚至故作自然地拍了拍江云川的肩膀,“听说这次的核心模块都是你负责的?真是后生可畏。来,我单独敬你一杯,以后合作,还要多依仗你呢。”
酒杯又被满上。江云川看着那琥珀色的液体,胃里一阵翻腾。他刚要伸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却先一步按住了酒杯。
“李总,”陆星纪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但包厢内的温度仿佛骤降了几度,“他酒精过敏。这杯,我代他。”
李总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变得更浓,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陆总这么护着下属?真是让人感动。不过,生意场上的规矩,代酒可不是一杯就能算的。”
“规矩我懂。”陆星纪拿起分酒器,将自己面前的空杯连续满上三杯,眼神锐利地看向李总,“我敬您三杯,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完,不等对方反应,他端起酒杯,一杯接一杯,喉结滚动,毫不犹豫地将高度白酒饮尽。动作干脆利落,带着一种近乎自虐的决绝。
江云川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疼得他指尖发麻。他看着陆星纪因酒精刺激而微微泛红的脖颈侧脸,看着他放下空杯后依旧挺得笔直的脊背,那股熟悉的、被他强行压抑了七年的酸楚和心疼,疯狂地涌了上来,几乎要冲垮他理智的堤坝。
他为什么要这样?是为了公司,还是为了……他?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狠狠掐灭。别再自作多情了,江云川。他警告自己。七年前的教训还不够吗?他现在所做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利益,为了他那该死的控制欲。
李总显然也没料到陆星纪如此干脆,愣了一下,随即干笑着也喝了几杯,气氛一时变得诡异而沉闷。技术细节的讨论草草收场,对方终于松口,表示会尽快推进合同流程。
走出会所,夜晚的冷风一吹,江云川忍不住打了个寒颤。他看到走在前面的陆星纪脚步微不可查地晃了一下,下意识地伸手想去扶,手伸到一半,却又硬生生停在了空中。
陆星纪似乎有所察觉,他没有回头,只是抬手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酒精灼烧后的沙哑:“没事。司机马上到。”
冰冷的语气,瞬间将江云川那点不合时宜的心疼冻成了冰碴。
“陆总海量,为了项目真是拼。”他听到自己用一种极其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讽的语调说道,“下次不必替我挡酒,我能应付。”
陆星纪猛地转过身,深邃的眼眸在夜色中死死锁住他,那里面有翻涌的怒意,还有一丝……受伤?江云川怀疑自己看错了。
“你能应付?”陆星纪一步步逼近,浓重的酒气混合着他身上固有的冷冽气息,将江云川笼罩,“你怎么应付?像刚才那样任由他动手动脚?江云川,你是不是永远都学不会在所谓的‘清高’和现实之间权衡利弊?!”
他的话像淬了毒的刀子,精准地捅在江云川最痛的地方。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大学里因他不通人情世故而遇到的挫折,那些陆星纪曾默默帮他化解的麻烦,此刻全都化为羞耻感,席卷而来。
“我学不会?对,我当然是学不会陆总你的长袖善舞,左右逢源!”江云川的声音颤抖起来,积压了太久的委屈和愤怒终于决堤,“为了目的,可以利用任何人,包括我!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你永远有你的苦衷,你的不得已,你永远站在制高点上指责我不懂!陆星纪,你告诉我,我到底要怎么做才算学会?!是不是要像你一样,连真心都可以拿来算计?!”
“算计?”陆星纪像是被这个词狠狠刺伤了,他猛地抓住江云川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江云川,你有没有心?如果我只是算计,我为什么要……”
他的话戛然而止,眼底翻涌的剧烈情绪在达到顶点的瞬间,又被他强行压抑下去,只剩下了一片深不见底的疲惫和灰败。
他松开了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
“算了。”他转过身,背对着江云川,声音低得几乎被风吹散,“和你说了也没用。你从来……就不信我。”
司机开着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他们面前。陆星纪拉开车门,没有再看江云川一眼,径直坐了进去。
黑色的轿车载着他,迅速汇入车流,消失在霓虹闪烁的夜色里。
江云川独自站在原地,手腕上还残留着被紧握过的痛感和灼热。冷风吹过他发热的眼眶,带来刺骨的冰凉。
他不懂。他永远不懂陆星纪。
为什么在他即将崩溃质问的时候选择沉默?为什么在做了那些看似维护他的事情后,又要用最伤人的话刺向他?为什么每一次,都在他仿佛要触碰到一点点真心时,又猛地将他推入冰窖?
七年前那个暴雨夜,他满怀期待和忐忑,等来的却是他和别人并肩离去的背影。七年后,他带着伤痕累累的心试图寻求一个答案,得到的却是更深的迷雾和更痛的伤口。
他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玻璃。他看得见他,却触不到真实的他;他听得见他的声音,却永远听不懂他未说出口的话语。
那种无力感和绝望感,比直接的恨意更让人窒息。
江云川没有回家,他鬼使神差地回到了公司。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只有他的电脑屏幕还幽幽亮着光。他坐下,手指无意识地滑动鼠标,点开了一个加密的文件夹。
里面是他大学时期的日记扫描件。一页页,一字字,记录着一个少年所有秘而不宣的心事。
「X月X日,晴。今天小组讨论,他又坐在我对面。我不敢抬头看他,他的手指真好看,敲键盘的样子很认真…」 「X月X日,雨。他好像感冒了,声音有点哑。偷偷把感冒药放在他抽屉里,希望他能发现,又希望他不要发现…」 「X月X日,阴。听说有人跟他告白了,他拒绝了。心里有点窃喜,又有点难过。他那么好,应该值得世界上最美好的人吧。而我…」 「毕业典礼。终于结束了。写了一封信,改了又改,还是不敢给他。看到他和隔壁班的女生一起走了,雨很大,他帮她撑着伞。果然…算了,江云川,别痴心妄想了。」
泪水毫无预兆地滴落在键盘上,晕开了屏幕上的字迹。那些稚嫩而真挚的情感,隔着七年的时光,狠狠地嘲笑着此刻狼狈不堪的他。
原来从那么早开始,他的喜怒哀乐就已经和那个人紧密相连。原来他以为早已痊愈的伤疤,下面依旧是鲜血淋漓的血肉,轻轻一碰,就痛彻心扉。
都市的霓虹透过落地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他抬起头,望着窗外那片璀璨却冰冷的星河,想起了他们一起命名的那个项目——《云星之上》。
那时他们都还年轻,满怀憧憬,以为只要努力,云和星终能相遇,在那片无人之境之上,勾勒出属于他们的轨迹。
可现在他才明白,云和星之间,隔着的何止是遥不可及的距离。更有昼夜的交替,有大气层的阻隔,有注定无法交汇的运行轨道。
就像他和陆星纪。
那些校园里懵懂的暗恋,终究被残酷的现实打磨成了都市里互相折磨的虐恋。他们被困在各自的立场、骄傲和无法言说的过去里,用误会做刀,用沉默做盾,将彼此伤得体无完肤。
他缓缓闭上眼,任由泪水肆虐。
他知道,有些伤口,一旦造成,就再也无法愈合。有些鸿沟,一旦形成,就再也无法跨越。
他和陆星纪,或许从一开始,就注定是一场徒劳。
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繁华喧嚣,却仿佛与他隔着一整个无声的世界。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捧着一颗破碎的心,在云星之上,那片他们曾经共同向往、如今却只剩荒芜的彼岸,独自沉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