粘稠的、令人作呕的铁锈味,像一块浸透了劣质颜料的破布,死死糊在乔殊的口鼻上。
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在吞咽腐败的淤泥。意识沉甸甸地,从一片混沌的泥潭底部缓慢上浮,每一次挣扎都牵扯着四肢百骸尖锐的痛楚。
他费力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野里没有光,只有一片沉滞的、令人窒息的暗红。
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触感冰凉而滑腻,带着一种令人头皮发麻的弹性——是皮肤,冰凉死寂的皮肤。
温热的液体浸透了他后背的衣物,黏腻地贴紧皮肤。他猛地意识到,自己正躺在地上
求生的本能像针管,瞬间击穿了混沌。乔殊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的、不成调的嗬气,用尽全身力气起身。
一具沉重的、尚带着一丝微弱余温的身体被他从胸口推开,滚落在旁边的尸体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新鲜的、更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源自那具刚刚被他推开的身体。
乔殊剧烈地喘息着,肺部火烧火燎。他手脚并用从地上爬起,踉跄着站起
他环顾四周,这是一片被巨大阴影笼罩的废墟广场,断裂扭曲的金属结构如同怪物的骸骨刺向灰蒙蒙的天空。
地上散落着破碎的砖石和辨认不出原貌的机械残骸,。空气里弥漫着硝烟、血腥和某种难以言喻的腐烂气息,死寂无声。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大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被某种力量粗暴地格式化,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尖锐的刺痛。然而,就在这片荒芜的空白中心,一个名字像烧红的烙铁,带着不容置疑的灼热和痛感,清晰地浮现出来——
季少一
这个名字仿佛带着电流,瞬间激活了他僵死的神经。去找季少一
这念头如此强烈,如此原始,超越了一切恐惧和疑问,成了他残破意识里唯一矗立的灯塔,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至于季少一是谁?他们在哪里?为什么一定要找到他?一片空白。只有这个名字本身,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执念,驱动着他麻木的双腿。
他最后看了一眼那片令人绝望的尸堆,目光掠过刚才被他推开的那个身影——那人似乎穿着某种深色的作战服,脸朝下埋在污秽里,一动不动。
乔殊不再停留,他必须离开这里。他转过身,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一步一陷地,朝着废墟深处某个未知的方向,艰难地挪去。每一步都踩在死亡边缘,每一步都只为那个名字。
他没有回头。因此,他永远错过了,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瞬,尸堆里那个被他推开的身影,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那人侧脸贴着冰冷粘稠的地面,一只眼睛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视野被血色和模糊的光影割裂,只能看到一个踉跄、模糊的背影,正摇摇晃晃地,离他远去,走向这片死亡废墟更深处。
剧痛撕扯着每一根神经,每一次呼吸都像吸入滚烫的刀片,生命正以无法挽回的速度从胸腹间那个巨大的创口流逝。
力量在飞速抽离,连抬起一根手指都成了奢望。然而,当那个熟悉的、跌跌撞撞的身影映入他濒临熄灭的眼瞳时,一种奇异的光芒压过了濒死的痛苦和冰冷。
那光芒不是愤怒,不是绝望,甚至不是对死亡的恐惧。
是纯粹的、几乎要燃烧起来的……欣慰。
他还站着。
他还能走。
他……还活着。
染血的、冰冷的唇,极其轻微地翕动着,用尽最后一丝残存的力气,无声地拼凑出几个破碎的字符:
“他…还活着……”
视野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秒,那模糊的唇形,最终定格成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
“……真好。”
乔殊记不清自己多少次在血浆和怪物粘液中挣扎爬起,也记不清多少张临时同伴的脸孔在眼前永远凝固。记忆的荒原依旧贫瘠
唯有“季少一”这三个字,是这片荒原上唯一屹立不倒的界碑,是他每一次濒临崩溃时,用指甲抠着也要爬回来的精神锚点。
这个名字是呼吸,是心跳,是比求生本能更深的执念。他活下来,只为找到他。
在一个S级副本中,乔殊的队伍几乎全军覆没才抵达核心。那是一个巨大、冰冷、充满低鸣嗡响的球形空间,无数幽蓝色的数据流如同瀑布般从穹顶倾泻而下
又在底部无声消散。中央悬浮着一个由无数细密光丝缠绕而成的、不断变幻形态的结晶体
那是……记忆核心。
记忆中,乔殊的每一次错 误的操作都伴随着剧烈的神经反噬,头痛欲裂,眼前阵阵发黑。汗水浸透了他的作战服。终于,伴随着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咔哒”轻响,最后一道复杂的逻辑锁被解开。
幽蓝的光芒骤然收敛,核心变得澄澈透明。
然后,海啸般的记忆碎片,裹挟着被尘封的剧痛、恐惧和无尽的黑暗,轰然冲垮了他意识中那道脆弱的堤坝
不再是模糊的意念,而是无比清晰、带着血腥味和硝烟气息的全景回放
视角转换,他不再是推开尸体的人。他成了那个……被推开的人!
沉重的躯体压在他身上,冰冷滑腻的皮肤触感如此真实。他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顶去,胸口剧痛,新鲜的血腥味涌入口鼻……
他看到自己沾满污泥和暗红血迹的手,粗暴地推开了压在身上的那具躯体
那具躯体穿着熟悉的深色作战服,胸口撕裂的伤口正汩汩冒着血泡!
视角猛地拉近,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按下去,贴上了冰冷粘稠的地面。右眼艰难地睁开一条缝隙,视野被血色浸染,模糊一片。只能看到一个踉跄、单薄、却无比熟悉的背影
正是他自己!那个踉跄的身影,正摇摇晃晃地,头也不回地,朝着废墟深处走去!
剧痛撕裂了灵魂!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滚烫的玻璃!冰冷和虚弱正疯狂吞噬着最后的意识。视野的边缘开始发黑、坍塌。然而,当那个背影映入濒死的眼瞳……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如同濒临熄灭的灰烬中爆出最后一点火星,瞬间压倒了所有的痛苦和冰冷!
“他…还活着……”
这个认知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宽慰,席卷了濒临破碎的意识。染血的、冰冷的唇,用尽生命最后一口氧气,无声地、温柔地翕动:
“……真好。”
最后的光线里,那模糊的唇形,定格成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弧度,一个纯粹的、释然的、带着无尽眷恋的微笑。
“噗通!”
现实的球形空间里,乔殊双膝重重砸在冰冷的地板上,声音空洞得可怕。他维持着跪伏的姿势,像一尊被瞬间抽走所有灵魂的石像。
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不是抽泣,而是无声的、汹涌的崩溃,大颗大颗砸落在反射着幽蓝光芒的地面,晕开深色的痕迹。
他张着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破碎的、被砂纸打磨过的嘶哑气音,如同濒死的困兽。
原来……原来他一直在找的季少一,早就在那个最初的血色黄昏,被他亲手推开,遗弃在冰冷刺骨的尸堆里。
原来他赖以生存的唯一执念,那个支撑他爬过无数地狱的名字,早就在他转身离去的背影里……耗尽了最后一口氧气。
原来季少一在生命彻底沉入永恒的冰冷黑暗前,看到的最后景象,是他离去的背影。
而那个被遗弃的人,用最后一点意识燃烧出的,不是怨恨,不是绝望,竟是……庆幸。
庆幸他还活着。
“嗬……嗬……”乔殊的身体开始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他猛地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脸,滚烫的泪水从指缝间汹涌溢出。
那记忆中季少一最后无声的微笑,像一把淬毒的冰锥,反复地、狠狠地凿穿他的心脏。
他曾以为自己背负着寻找的使命在黑暗里独行。却原来,他身后那条漫长的、沾满血腥的求生路上,从一开始,就拖着季少一用全部生命换来的、无声的祝福。
他活着。他挣扎着活过了无数个副本。
是用季少一的命换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