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罐中的牛乳在粗糙的陶壁上留下蜿蜒的痕迹，如同林琛此刻紧绷的神经。福禄那双阴冷的眼睛，连同其他几个宦官毫无生气的目光，如同无形的网，笼罩在院子的每一个角落。空气里弥漫着新鲜牛乳的腥甜、石蜜的焦糖味以及硝石特有的、略带苦涩的土腥气。

“开始吧。”林琛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杂念，强迫自己进入一种“匠人”的专注状态。他此刻的每一个动作，都必须符合“秘法”的表演逻辑。

他首先处理野果。山楂、桑葚、一些叫不出名字的红色小浆果被仔细清洗、捣烂，用细麻布滤出浓稠的、颜色各异的汁液。鲜艳的紫红、深红、绛紫在陶碗中盛放，散发着天然的酸甜气息。这一步，在福禄等人看来，是为了赋予“冰麒麟”奇异色泽和风味，符合“奇物”的预期。林琛则暗自盘算着如何用这些天然色素和酸度，尽可能掩盖牛乳可能存在的膻味和替代品口感上的不足。

接着是分离蛋清蛋黄。他刻意选择了几个看起来不太新鲜的鸡蛋，打蛋的动作也略显笨拙，让少量蛋清混入蛋黄液中——这会让后续混合物在冷冻时更容易形成冰晶，口感更粗糙，但秦人从未尝过现代冰淇淋的丝滑，这种“沙沙”感，或许反而会被理解为“冰髓”的独特质地？他只能赌。

将大量石蜜（蔗糖粗制品，杂质较多，颜色偏黄黑）投入部分牛乳中，用一根干净的木棍缓慢搅拌、加热。石蜜融化，牛乳变得微黄粘稠，甜腻的香气开始弥漫。林琛小心控制着火候，避免烧焦，同时也在蒸发掉部分水分，增加浓度。

最关键的步骤来了——硝石制冰。

林琛指挥着宦官将最大的一个深腹陶瓮搬到通风角落的棚下。他先在里面倒入大量清水，然后将另一个略小的、盛满混合了蛋黄液、大量牛乳、部分甜牛乳浆以及少量野果汁的陶罐（作为内胆），小心翼翼地放入大陶瓮中，确保内胆被水包围但不会漂浮溢出。

“福禄公公，此乃引‘寒魄’之阵基，需借天地阴气，烦请诸位暂退数步，以免冲撞了法仪。”林琛煞有介事地说着，神情肃穆。福禄眼神闪烁，但看到只是倒水放罐子，并无特异之处，便依言带着人稍微退开几步，目光却更加锐利地锁定着林琛的每一个动作。

林琛背对着他们，心脏狂跳。他抓起一大把灰白色的硝石，毫不犹豫地、尽可能均匀地撒入大陶瓮的水中！

“嗤——”

细微的、如同冰块投入热油般的声音响起。水中的硝石迅速溶解，同时疯狂地吸收热量。一股肉眼可见的寒气瞬间从陶瓮口升腾而起，周围的空气温度骤降！旁边堆放的坚冰似乎都受到了刺激，表面凝结出更厚的白霜。

成了！林琛心中狂喜，但面上不动声色，甚至故意打了个寒颤，低声道：“寒魄入瓮…速速凝结…”

他紧紧盯着内胆陶罐的边缘。仅仅过了几十个呼吸，罐壁外侧便以惊人的速度凝结出一层细密的白霜！罐内混合物的温度正在急剧下降！林琛立刻将剩余的硝石分批、小心地投入大陶瓮的水中，维持着强烈的吸热反应。同时，他拿起木棍，开始缓慢地、有节奏地搅动内胆中的混合物。

这是生死攸关的时刻！

他必须在混合物彻底冻结成硬邦邦的冰块之前，不断地搅拌、打入空气！没有现代搅拌器，他只能依靠最原始的手动搅打。冰凉的罐壁冻得他手指发麻，但他不敢停歇。每一次搅动，都让冰冷的混合物裹入微小的气泡，这是模仿现代冰淇淋搅打的关键，是获得相对蓬松口感而不是硬冰块的唯一希望！

时间一点点流逝。林琛的手臂酸痛得几乎失去知觉，额头上却因为持续的用力渗出汗珠，在低温环境下迅速变得冰凉。福禄等人站在几步外，能清晰地看到寒气升腾，看到林琛“作法”时辛苦搅动的背影，听到木棍刮擦罐壁的声音。这一切都充满了某种原始而神秘的仪式感，符合他们对“秘法”的想象，暂时压制了他们的疑心。

混合物越来越粘稠，颜色因为加入了野果汁呈现出一种不均匀的淡紫色（桑葚汁为主），质地变得如同浓稠的浆糊，并且由于手动搅打的不充分和蛋清的混入，确实呈现出一种明显的、细小的颗粒感（冰晶）。温度已经非常低了，触手冰凉刺骨。

林琛知道，基础部分完成了。这就是秦代版的“冰沙奶冻”，口感粗糙，冰凉，甜腻，带着野果的酸甜。但这离胡亥记忆中的“入口即化、丝滑梦幻”的哈根达斯，还差着十万八千里！没有那最后点睛的一笔，绝对糊弄不过去！

他停下了搅动，长长吁了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格外明显。“寒魄已凝…初胚已成…”他转过身，脸色因为寒冷和疲惫显得有些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明亮，“然欲达‘冰麒麟’之神髓，尚需最后一道‘点化’，引动餐车中蕴藏的一缕‘先天寒精’…此乃秘法最紧要关头，需屏息凝神，不得有丝毫惊扰，否则前功尽弃，寒精反噬，恐伤及小公子玉体！”

林琛将后果说得极其严重，目光直视福禄。这是他最后的、也是唯一的机会，必须争取到片刻的、相对不受干扰地靠近餐车的空间！

福禄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一种审慎的阴鸷。他看了看那罐冒着寒气、颜色怪异的粘稠物，又看了看紧闭的餐车，最后目光落在林琛疲惫而认真的脸上。陛下和小公子的期待，以及可能的“反噬”风险，让他不敢大意。

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先生施法，自当慎重。咱家等便在此处静候，绝不打扰。只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如刀，“先生也当知分寸，莫要行差踏错。”

无形的警告如同冰水浇下。林琛郑重地点头：“公公放心，只为成法。” 他深吸一口气，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庄重，缓步走向那辆银色的餐车。

每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他能感觉到身后数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他的背上。他走到车尾，用身体尽可能挡住后方视线，颤抖的手摸向车门把手——不是驾驶室的门，而是车体侧面一个极其隐蔽的、用于检修的微型暗格！这是他之前检查时发现的意外之喜，位置刁钻，开启角度极小，从福禄他们的视角极难察觉！

咔哒。一声轻不可闻的机括声。

林琛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飞快地拉开暗格，里面正是那个冰冷的、几乎空了的银色小液氮罐！他迅速将它取出，藏在宽大的袖袍之中，冰凉的罐体紧贴着手臂内侧，刺骨的寒意让他打了个激灵。然后，他以最快的速度，用身体遮挡着，将那罐勉强成型的“秦代冰淇淋”从内胆陶罐中小心地刮到一个预先准备好的、相对精美的漆木碗中——这是唯一能提升一点“奇物”档次的容器了。

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背对着监视者，左手托着漆木碗，右手藏在袖中紧握着液氮罐。他猛地将罐口对准碗中那堆淡紫色的、质地粗糙的冰沙混合物，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按下了喷射按钮！

嘶——！！！！

一股极其微弱的、几乎无声的、淡到近乎透明的白色寒流，如同传说中的仙气，瞬间从林琛袖中喷涌而出，笼罩在漆木碗的上方！碗中的混合物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表面瞬间凝结出一层极其细腻、闪耀着微光的冰晶！原本粗糙的颗粒感在表层被急速冷冻抚平，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如同覆盖了初雪般的朦胧光泽！同时，一股比硝石制冰更加纯粹、更加凛冽的寒意骤然扩散开来，让几步外的福禄等人都忍不住缩了缩脖子，面露惊异！

液氮罐在手中轻飘飘地震动了一下，彻底没了声息——最后的储备，耗尽了！

林琛在寒雾消散的瞬间，迅速将空空如也的液氮罐塞回暗格，关上暗门。整个过程不过两三秒钟！他强忍着手指几乎被冻伤的刺痛和狂跳的心脏，缓缓转过身。

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施法后特有的“虚脱”和“庄严”，双手捧着那碗漆木碗。碗中的“冰麒麟”呈现出一种奇特的形态：下层是略显粗糙的淡紫色冰沙奶冻，而上层则覆盖着一层薄如蝉翼、闪烁着微光的细腻冰晶，丝丝缕缕的寒气如同活物般从碗口袅袅升起，在深秋的空气中凝成短暂的白雾。一种混合着牛乳甜香、野果酸味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极致的冰冷气息弥漫开来。

“幸不辱命…”林琛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将漆木碗呈上，“‘冰麒麟’…已成。请公公查验，速速呈予陛下与小公子。此物乃寒魄精华所凝，久置则神韵散失。”

福禄快步上前，目光如炬地审视着漆木碗中的奇物。那层细腻的冰晶和升腾的寒气做不得假，那股奇异的冰冷气息更是前所未见。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触碰了一下碗壁，刺骨的寒意让他立刻缩回了手，眼中最后一丝疑虑终于被震撼取代。

“好！好一个‘冰麒麟’！”福禄脸上终于露出了真实的、带着惊叹的笑容，“先生果然身怀秘法！快！快将这仙品冰镇好，随咱家速速送往章台宫！陛下与小公子等急了！”

几名宦官立刻小心翼翼地将漆木碗放入一个铺着锦缎和碎冰的食盒中，动作恭敬无比。福禄深深看了林琛一眼，那眼神复杂，包含了惊异、忌惮，以及一丝重新评估后的算计。

“先生辛苦了，且在此稍事歇息。待陛下与小公子品鉴之后，自有封赏。”福禄说完，不再耽搁，带着食盒和大部分宦官匆匆离去，只留下两人依旧守在院门口。

院门再次沉重地关上，落锁声响起。

林琛靠着冰冷的餐车，缓缓滑坐在地。冷汗早已浸透了他的内衫，此刻被冷风一吹，刺骨的冰凉。双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手指更是冻得麻木通红。

他成功了。至少，暂时成功了。

那碗“冰麒麟”的核心是粗糙的，但表层那层液氮瞬间冻结的“冰壳”和极致寒气带来的第一口“惊艳”触感，足以震撼从未接触过现代冷饮的秦人。胡亥会被那瞬间的冰凉和奇异的形态吸引，始皇帝会看到“奇人”确实能在限制下“无中生有”。

但林琛心中没有丝毫喜悦，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更深的寒意。

液氮彻底耗尽。冰淇淋粉也所剩无几。餐车的秘密依旧被觊觎。赵高的试探和监视只会变本加厉。这次他利用了信息差、有限的资源和急智，下一次呢？下下次呢？

他看向院角堆放的、还剩下大半的硝石，以及那些简陋的器皿。硝石制冰法暴露了，这将成为赵高眼中新的“秘法”。他靠欺骗和表演争取到的喘息之机，极其脆弱。

章台宫内，胡亥的惊喜尖叫，始皇帝的深沉目光，赵高那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穿透了高墙，落在他的身上。

坐在地上，林琛看着自己冻伤发红、微微颤抖的双手，又抬头望向被高墙切割成方块的、灰蒙蒙的天空。身体疲惫到了极点，但一股更加冰冷、更加坚韧的东西，却在绝望的冰层下悄然滋生。

活下来了。那么，战争才刚刚开始。方寸囚笼，既是牢狱，也将成为他磨砺爪牙、积蓄力量的第一个战场。他必须在这两千年前的绝境里，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硝霜点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