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

腊月三十的雪色裹着年味漫进宝亲王府时，冷香院的窗棂还凝着层冰雾。如懿对着铜镜反复拉扯身上的旗装，那是件深褐色暗绣松鹤纹的旧衣，领口磨得发毛，袖口还缝着块同色补丁，本是前年冬日的旧物，她偏觉得这般“稳重”能讨弘历欢心——前日听洒扫丫鬟说王爷夸过林柔穿素色显温婉，便错以为老气就是端庄，翻箱倒柜找出这件压箱底的衣裳，又让海兰用刨花水把头发抿得紧绷绷，梳了个齐整却显颅顶扁平的圆髻，只插了支铜胎点翠的旧簪，簪头翠色都褪了大半，倒比府里伺候了三十年的张嬷嬷还要显老态。

“侧福晋，真不再换件？”容佩立在身后，看着镜中如懿蜡黄脸色被深褐色衬得愈发暗沉，眼底翻涌着不耐，却还是按捺住了——毕竟这会儿撕破脸，她在王府便再无容身之处。前日如懿罚海兰跪雪，海兰受了寒咳到今日，此刻正缩在角落帮着理裙摆，听见容佩问话，也怯生生抬眼：“侧福晋，浅粉色那件虽素净，却显气色些……”

“懂什么！”如懿抬手拍开海兰的手，铜镜里的人影瞬间绷紧，“王爷最厌女子穿得花里胡哨，林柔那是年轻，穿素色才显嫩，我这般年纪，就得穿得庄重才配得上侧福晋身份！”她满脑子都是弘历的喜好，全然忘了自己不过二十出头，本该是鲜活年纪，偏被这股子刻意讨好的蠢念头缠得没了半分灵气。容佩暗地翻了个白眼，转身去拿披风时，指尖都带着劲——若不是当初一时糊涂选了如懿，此刻她或许也能像素练伺候富察琅嬅那般，跟着个体面主子，而非在这冷香院里陪衬主子的蠢笨。

隔壁听竹院却是另一番光景。富察琅嬅正对着妆镜，素练为她梳理乌发，挽成规整的旗髻，簪上赤金累丝衔珠步摇，珠串随动作轻晃，映得她眉眼愈发端庄。她身着月白色暗绣缠枝莲纹旗装，领口滚着圈浅碧色绒边，既不失侧福晋的体面，又透着几分清雅，正低头审视裙摆纹样：“裙摆这处绣得密了些，下次让绣房改松些。”素练应着，递上暖手炉：“侧福晋心思细，这般打扮去宫宴，定能压过旁人。”富察琅嬅淡淡勾唇，目光扫过窗外。

凝香院的热闹更甚，弘历一早便差人送了支赤金点翠嵌红宝石的金钗来，林柔正让云芝帮着插在发间，镜中女子身着水粉色绣海棠纹旗装，鬓边垂着珍珠耳坠，眉眼温婉，怀里抱着咿呀学语的璟妍，孩子穿着红缎子小袄，手里攥着个虎头鞋，惹得林柔轻笑。丽心端来温好的牛乳，见林柔打扮得妥帖，连忙躬身道：“庶福晋这般模样，王爷见了定欢喜。”云芝在旁补了句：“仔细些伺候，宫宴上人多眼杂，别出岔子。”丽心连忙应下，心里暗自庆幸——多亏了王爷和庶福晋收留，不然她此刻还不知在哪个角落里受冻，今日定要谨小慎微，绝不能再犯错。

同一时刻，皇城另一端的昭宁公主府里，画春正为昭宁整理明黄色绣织金凤凰纹旗装，金线在晨光里流转，衬得昭宁眉眼清冷又贵气，而昭宁正在漫不经心地翻着本棋谱，闻言抬眼扫过镜中：“不必太繁复，简洁些就好。”画春应着，取下她发间多余的珠钗，只留一支累丝金凤簪：“公主说得是，这般既显身份，又不张扬。”昭宁淡淡颔首，指尖划过棋谱上的纹路。

未时三刻，弘历带着三位福晋启程入宫。马车里，富察琅嬅端坐一侧，手里捏着块素色丝帕，偶尔与弘历说两句年货采买的琐事，句句得体；林柔抱着璟妍坐在另一侧，弘历时不时转头逗弄孩子，眼神温柔，林柔便顺势靠在他肩头，轻声细语说着璟妍近日的趣事；唯有如懿缩在角落，穿着那件深褐色旗装，在车厢暖光里愈发显得暗沉，她想开口和弘历说话，几次张唇都被弘历与林柔的笑语打断，末了只能攥着衣角，满心期盼到了宫里弘历能多看自己两眼。

容佩跟在马车旁步行，看着车厢里的光景，心里的悔意又深了几分——同样是侧福晋，如懿偏把日子过成这样，连句体面话都不会说，只会巴巴地讨好，这般没骨头的样子，何时才能出头？她忍不住想起昭宁公主，那般年纪便独当一面，言行举止皆是气派，若是当初能入公主府当差，怕是比现在强百倍。

入宫时，午门的钟鸣刚过三声，雪后的宫墙镀着层金光，红墙白雪相映，愈发显得庄严肃穆。各府宗室已陆续到齐，衣香鬓影里，昭宁带着画春款款走来，明黄色旗装在人群中格外惹眼，她身姿挺拔，眉眼淡然，路过弘历一行人时，只淡淡颔首示意，目光掠过如懿时，也只是一扫而过，没半分停留——那般老气的打扮，实在不像宝亲王府的侧福晋，倒像个随侍的老嬷嬷。

如懿却没察觉旁人的目光，满心都是弘历，见昭宁看来，还以为是自己打扮得得体，连忙挤出个笑容，想上前见礼，却被弘历一把拉住：“别失礼了。”语气里的不耐烦让如懿心头一紧，连忙缩回手，乖乖跟在弘历身后，心里却还念叨着：王爷是怕我出错，果然还是疼我的。

乾清宫的家宴已布置妥当，紫檀木长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燕窝、鱼翅、鹿肉整齐排列，鎏金餐具在烛火下熠熠生辉。雍正端坐主位，面色威严，身旁的空位按着规制预留，宗室成员按品级入座，弘历带着三位福晋在西侧桌落座，昭宁则坐在东侧公主席，与几位宗室公主相邻。

开宴前，众人按礼行礼，如懿慌慌张张跟着屈膝，裙摆却被脚边的锦凳勾住，差点摔倒，多亏容佩在身后悄悄扶了一把才稳住。这一幕被邻桌的几位宗室福晋看在眼里，暗自交换了个鄙夷的眼神，低声议论着：“那便是宝亲王府的乌拉那拉侧福晋？怎生打扮得这般老气，连行礼都不稳妥。”声音不大，却恰好飘进如懿耳中，她脸颊瞬间涨红，却不敢反驳，只下意识看向弘历，盼着他能为自己解围，可弘历正与身旁的弘昼说话，压根没注意到她的窘迫。

弘昼瞥见如懿的模样，连忙收回目光，转向昭宁：“五妹今日气色不错，公主府的梅花开了吧？改日倒想去赏赏。”昭宁端起茶盏抿了口，语气淡然：“四哥若得空，自便便是，妹妹自会好生安排。”

开宴后，舞姬献舞，丝竹声起，气氛渐渐热烈。弘历端起酒杯，先向雍正敬酒，富察琅嬅和林柔也跟着起身，如懿连忙效仿，却慌乱中碰倒了手边的酒壶，酒水洒了一身，深褐色的旗装被浸湿后更显狼狈。“你就不能稳重些？”弘历眉头紧锁，语气里满是责备，如懿眼圈瞬间红了，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还是强忍着，伸手想去擦弘历的衣袖：“王爷，妾身不是故意的，您别生气……”

“不必了。”弘历侧身避开，语气冷淡，“坐下吧，别再出岔子。”如懿委屈地坐下，手指绞着裙摆，心里却还想着：王爷是气我失礼，也是为我好，等回去我好好认错，他定会原谅我的。容佩站在身后，看着她这副模样，只觉得心灰意冷——主子不争气，奴才跟着遭殃。

富察琅嬅适时开口，语气温婉：“王爷息怒，如懿妹妹许是今日太过紧张，并非有意。”说着，示意素练递上干净的丝帕，“快擦擦吧，仔细着凉。”她这般得体，既给了弘历台阶，又显得自己大度，引得邻桌几位福晋暗自称赞。林柔则默默给弘历夹了块鹿肉，轻声道：“王爷少喝点酒，鹿肉温补，垫垫肚子。”语气温柔，眼神里满是关切，弘历的神色缓和了些，夹起鹿肉慢慢咀嚼，看向林柔的目光满是暖意。

宴席过半，雍正兴致渐高，让宗室子弟轮流上前敬酒。弘昼上前敬完酒，笑着说了段新编的笑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雍正也难得露出笑容。轮到弘历时，他从容不迫，言语得体，既表达了孝心，又提及政务上的见解，深得雍正赞许。富察琅嬅和林柔站在一旁，脸上满是骄傲，唯有如懿，眼神死死黏在弘历身上，嘴角挂着痴傻的笑容，仿佛弘历的光彩能分她几分一般。

敬酒完毕，雍正赏赐了许多礼品，宝亲王府得了不少奇珍异宝，弘历谢恩后，让下人收好。如懿见雍正心情好，忽然想起自己准备的小礼物——一串亲手串的菩提子手串，她觉得雍正信佛，定会喜欢，便趁着空隙，鼓足勇气走上前，屈膝行礼：“皇上，妾身……妾身有件小小心意，想献给皇上。”

雍正愣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手串上，那手串穿得歪歪扭扭，菩提子大小不一，绳结也打得粗糙。“哦？呈上来看看。”雍正语气平淡，如懿连忙双手奉上，心里满是期待。太监接过手串递给雍正，雍正捏在手里看了看，淡淡道：“有心了，赏。”说着，让太监随意赐了块玉佩给她，便转头与身旁的大臣说话，显然没将这手串放在心上。

如懿却喜出望外，捧着玉佩回到座位，凑到弘历身边，语气雀跃：“王爷，皇上赏我玉佩了！您看，是不是说明皇上喜欢我送的手串？”弘历敷衍地瞥了一眼：“知道了，坐下吧，别再叨扰。”他实在没耐心应付如懿的蠢笨，这般粗陋的手串，怕是皇上碍于体面才收下，传出去只会让人笑话宝亲王府没规矩。

邻桌的几位福晋见了，更是忍不住低笑，其中一位低声道：“这般拿不出手的东西也敢献给皇上，真是没见过世面，难怪不受王爷待见。”这话恰好被容佩听见，她脸一红，下意识地往后退了退，只想离如懿远些，免得被人连带嘲笑。

林柔抱着璟妍，轻轻拍着孩子的背，璟妍有些困了，揉着眼睛哼唧。弘历见状，连忙让林柔带着孩子去偏殿休息，语气温柔：“累了就去歇歇，这里有我。”林柔点点头，起身时对富察琅嬅微微颔首，便带着云芝和丽心去了偏殿。路过如懿身边时，林柔脚步顿了顿，看了眼她身上依旧湿着的裙摆，眼神里闪过一丝怜悯，却没多说什么。

偏殿里，丽心连忙为林柔铺好软垫，云芝倒了杯温水：“庶福晋，您歇会儿，小格格交给我就行。”林柔坐下喝了口水，轻声道：“丽心，今日宫宴上，你仔细些，别出错。”丽心连忙应道：“奴婢知道，定不会给庶福晋添麻烦。”她心里清楚，自己能有今日，全靠林柔和王爷，若是在宫宴上出了岔子，怕是再无翻身机会。

大殿里，宴席依旧热闹，如懿却没了之前的兴致，她见弘历一直与富察琅嬅说话，心里醋意翻涌，却又不敢发作，只能坐在角落里，默默看着弘历的背影，心里盘算着回去后该如何讨好他。容佩站在一旁，看着烛火下如懿暗沉的侧脸，只觉得前途一片渺茫。

昭宁吃了些点心，便起身向雍正告退：“皇上，臣妾有些乏了，先行告退。”雍正点点头：“准了，路上小心。”昭宁行礼后，带着画春转身离去，路过弘历桌旁时，依旧只是淡淡颔首，没看如懿一眼。走出乾清宫，雪夜的寒风扑面而来，画春连忙为昭宁披上披风：“公主，天冷，咱们快回府吧。”昭宁点点头，目光扫过漫天飞雪，心里一片清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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