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星遥留下的那只铜铃,在祠堂的檐角挂了许多年。风一吹,“叮铃”声脆生生地荡开,像极了她当年笑着说“这声音能醒神”时的语调。
楚芽芽踩着木梯,小心翼翼地把风铃摘下来。铜铃的边缘已经起了层青绿色的锈,铃舌上刻着的“遥”字被风雨磨得浅淡,却仍能辨认出那娟秀的笔锋。她用软布蘸着茶油细细擦拭,锈迹在布上晕开淡淡的绿,像极了那年沈星遥袖口沾着的青苔色。
“小心点,别摔着。”叶爷爷站在梯下,手里捧着个褪色的木匣子,“这铃还是她刚来时挂上去的,说风大的夜里,听着响就不害怕了。”
楚芽芽把擦得锃亮的铜铃重新挂好,风过时,铃声里竟多了几分清亮,像洗去了蒙尘的岁月。她跳下来时,裙摆扫过木匣子,里面露出半截泛黄的信笺,边角卷得像只干硬的蝴蝶。
“这是什么?”她好奇地探头。
叶爷爷打开木匣,一股陈旧的纸墨香漫出来。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十几封信,信封上都没写收信人,只在右下角画着小小的蒲公英。“都是她没寄出去的信。”
最上面的一封,信纸薄得像蝉翼,字迹却依旧有力,是沈星遥惯有的风骨:“今日见西坡的蒲公英开了,白绒绒的像雪。想起你说要收集各地的种子,便摘了些压在信里。风大,怕是等不到你回信,先替你收着。”
楚芽芽的指尖抚过信上的蒲公英印记,忽然想起小石头说的“拔尖儿”——那株长在麦秸垛旁的麦子,今年抽穗时,穗尖真的比别的高出一截,像在努力够着天上的云。
“她总爱写这些。”叶爷爷拿起另一封信,信纸边缘沾着点暗红,像是干涸的血迹,“那年她去后山采药,被毒蛇咬了,躺了三天才醒,醒了就写这个,说‘原来疼到极致时,连月光都带着刺’。”
楚芽芽忽然想起自己画本上的那页空白——原本想画沈星遥说的“会发光的溪水”,却总觉得笔力不够,如今看来,或许那溪水的光,本就该带着点疼,才够真切。
祠堂外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小石头正举着竹竿,追着只红蜻蜓跑,竹竿上挑着的布幡哗啦啦地响,幡上是阿苗绣的蒲公英,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精致的绣品都鲜活。
“他们又在闹什么?”叶爷爷笑着摇头。
“小石头说要给‘拔尖儿’做个稻草人,怕鸟啄了麦穗。”楚芽芽往窗外看,阳光落在孩子们的发梢上,镀着层金边,“阿苗说要绣个平安符,缝在稻草人里。”
叶爷爷把信放回木匣,指尖在“蒲公英”上轻轻敲了敲:“星遥当年也做过稻草人,就在那片麦田里,说‘替我守着,等我回来’。”
等她回来时,稻草人已经被风吹得散了架,麦地里却多了许多自发的蒲公英,白绒绒的种子粘在麦秸上,像给麦子盖了层薄雪。她蹲在地里捡种子时,衣角沾了麦芒,叶爷爷笑话她“像只扎人的小刺猬”,她却笑着说:“这样风一吹,我也能跟着种子跑了。”
楚芽芽忽然抓起支笔,在画本上飞快地画着:檐角的铜铃在风里摇晃,木匣里的信笺飘出窗外,化作漫天蒲公英,有的落在小石头的布幡上,有的粘在阿苗的绣绷上,有的随着红蜻蜓,飞向西坡的麦田。
“画什么呢?”叶爷爷凑过去看。
“画信。”楚芽芽的笔尖在纸上跳跃,“画它们飞出去,飞到该去的地方。”
比如那封沾着血迹的信,该飞到当年沈星遥救过的猎户家——他家的小子正在祠堂念书,总说长大要当医生,像当年那个给过他半块糖饼的姐姐一样。
比如那封写着蒲公英的信,该落在小石头的稻草人上——布幡上的蒲公英正缺几粒会飞的种子。
风又起,檐角的铜铃“叮铃”作响,像是在应和。楚芽芽忽然发现,画本上的空白处,不知何时多了个小小的签名,是沈星遥的笔迹,在阳光下泛着淡淡的金芒,像她当年说的:“有些字,写在风里,比写在纸上更长久。”
孩子们的笑闹声漫进祠堂,小石头举着稻草人跑过,幡上的蒲公英在风里招摇,像无数只白色的小手,正接过那些未寄的信,带着它们,飞向金穗沟的每个角落。叶爷爷合上木匣时,听见里面传来轻微的“沙沙”声,像极了种子破土的动静。
楚芽芽的画本摊在供桌上,阳光透过窗棂,在“檐角风铃”与“漫天飞信”之间,映出一道小小的彩虹,把那些未尽的话,都染成了透亮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