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的白色时光，被切割成以化疗周期为单位的、充满煎熬的片段。第一次化疗的剧烈风暴过去后，周屿安的身体如同被狂风肆虐过的废墟，只剩下疲惫的空壳和脆弱的平衡。短暂的休整期，他不再频繁呕吐，但恶心感如影随形，食欲依旧寡淡，身体虚弱得连下床走几步都需要姜雨晴搀扶，额头上沁出细密的虚汗。
脱发仍在继续。姜雨晴每天清晨帮他擦拭时，枕巾上总会留下更多散落的发丝。他的头顶渐渐变得稀疏，柔软的黑色被刺眼的苍白取代。周屿安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崩溃地将自己蒙起来，他只是沉默地接受着姜雨晴的擦拭，目光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或者窗外永远灰蒙蒙的天空。那份沉默，比歇斯底里更让人心碎，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吞噬着所有的生气。
姜雨晴的心，每天都像在滚烫的油锅里煎熬。看着他被病痛一点点蚕食掉往日的鲜活，看着他眼中熄灭的光芒，那份无能为力的痛楚几乎要将她撕裂。她只能更小心、更细致地照顾他，用温水浸润他干裂的嘴唇，用温热的毛巾敷在他因输液而僵硬的手臂上，一遍遍在他耳边重复着“会好的”、“我在”。
然而，支撑她坚持下去的，除了那份深入骨髓的爱意，还有床头柜文件袋里露出的那角彩色宣传页——《珍稀热带植物图鉴典藏版》。那绚丽的热带兰花，像一道微弱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阳光，穿透了病房的阴霾，照进她绝望的心底。
那是他想送给她的礼物。
是他病痛缠身时，依然为她保留的、关于“晴”的念想。
是她必须替他完成的、关于未来的承诺。
1280元。
这个数字像烙印一样刻在她心里。对于还是学生的她，这是一笔巨款。家里的经济状况普通，父母能负担她日常开销已是不易，她绝不能再开口增加负担。周屿安家的情况她虽不完全清楚，但从他父母憔悴的面容和沉重的叹息中也能窥见一斑。
她必须靠自己。
放学铃声成了冲锋号。姜雨晴像上了发条的陀螺，在学业和医院之间疯狂旋转。她压缩了一切休息时间，甚至吃饭都在公交车上啃面包解决。苏一和陈默分担了她的部分笔记整理工作，让她能稍微喘口气。
她的战场，转移到了城市冬夜的寒冷街头。
一家24小时便利店的夜班收银员——这是她能找到的、时间相对灵活且工资尚可的工作。工作时间是晚上10点到次日清晨6点。
深夜的便利店，灯光惨白，空气里弥漫着关东煮和廉价香烟的味道。顾客稀少，大多是深夜归家的上班族、醉醺醺的酒客，或者行色匆匆的代驾司机。寒冷从玻璃门缝里不断渗入，即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姜雨晴依然冻得手脚冰凉。
收银、理货、清洁……工作机械而枯燥。最难熬的是凌晨两三点到五点，人迹罕至，只有冷柜低沉的嗡鸣和墙上挂钟单调的滴答声陪伴。困倦如同沉重的铅块，不断拉扯着她的眼皮。她只能用力掐自己的大腿，或者用冰冷的湿毛巾擦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脸颊被寒风和疲劳吹得失去血色，眼下是浓重的乌青。
最辛苦的是双手。频繁接触冰冷的收银机、冷藏货品，加上店里为了省电暖气不足，她的手指很快生了冻疮。起初只是红肿发痒，后来开始裂开细小的血口子，碰到冷水或者冷风就钻心地疼。每次给周屿安擦拭身体或者递水时，她都小心翼翼地把手缩进袖子里，或者用温水泡过才敢碰他。
然而，身体的疲惫和疼痛，远不及内心的煎熬。白天在医院，她要强打精神，用最灿烂的笑容面对周屿安，安抚他，鼓励他，假装自己精神充沛。可看着他苍白虚弱的样子，看着他偶尔清醒时望向她时眼中深藏的忧虑，姜雨晴的心就像被一只大手反复揉搓，疼得喘不过气。她多想告诉他真相，告诉他她在为他努力，为了那个关于“晴”的念想。可她不能。她不能让他担心，不能让他有负担，更不能让他因为心疼而阻止她。
这天下午，难得的冬日暖阳透过病房窗户洒进来。周屿安靠在床头，精神似乎比前几天好一点点。姜雨晴正小心翼翼地将温热的稀粥吹凉，一勺一勺喂给他。她的动作轻柔专注，阳光落在她毛茸茸的短发上，勾勒出一圈温暖的光晕。
周屿安的目光落在她的手上。她握着勺子的右手，几根手指关节处，红肿异常，还有几道细小的、结了痂的裂口，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你的手……”他声音嘶哑地问，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姜雨晴心里一紧，像被针扎了一下。她飞快地把勺子换到左手，右手下意识地缩回袖子里，脸上挤出轻松的笑容：“哦，没事！前两天帮苏一搬书，不小心蹭破点皮，天冷有点冻着了，过两天就好！” 她的语速有点快，眼神微微闪烁。
周屿安没再追问，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目光沉沉的，带着审视和一丝了然，仿佛能穿透她拙劣的伪装，看到她深藏的疲惫和秘密。他沉默地喝下她喂过来的粥，眼神却变得更加复杂，有心疼，有自责，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晚上十点，姜雨晴拖着双腿，顶着刺骨的寒风，准时出现在便利店。交接班，穿上那件带着油烟味的围裙，站到冰冷的收银台后。手指上的冻疮接触到收银机冰冷的按键，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
凌晨三点，店里空无一人。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冻疮的地方又痒又痛。她疲惫地靠在冰冷的货架上，眼皮沉重得几乎抬不起来。意识模糊间，周屿安苍白脆弱的脸、他空洞的眼神、他摸着自己头顶时死寂的灰暗、还有他下午看向她手时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交替闪现。
巨大的委屈、疲惫和思念如同潮水般汹涌而至，瞬间将她淹没。她再也忍不住，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里，肩膀无声地剧烈耸动起来。破碎的啜泣声在寂静的便利店里低低回荡，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泪水滚烫，滴落在冰冷的瓷砖地面上，很快冷却。
为了那本图鉴，为了那个渺茫的“晴”的希望，她在透支着自己的青春，啃噬着自己的健康。而这一切，他甚至可能早已察觉，却只能沉默地看着她煎熬。
就在这时，便利店的门被推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气。一个熟悉的身影裹挟着夜风冲了进来。
“晴晴！” 苏一焦急的声音响起。她显然是匆匆赶来，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带着担忧和怒气。她一眼就看到了角落里蜷缩着哭泣的姜雨晴，还有她那双红肿裂口的手。
“你疯了吗？！” 苏一冲过来，一把抓住姜雨晴冰冷的手，看着她手上狰狞的冻疮，眼圈瞬间红了，“你看看你的手！你看看你的脸色！你白天在医院照顾他，晚上在这里熬通宵！你是铁打的吗？你不要命了？！”
姜雨晴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苏一，哽咽着说不出话。
苏一看着她憔悴不堪的样子，又气又心疼，声音也软了下来：“那本破图鉴就那么重要吗？比你的身体还重要？比你的命还重要？周屿安要是知道了，他得心疼死！他得恨死他自己！”
“我知道……我知道……” 姜雨晴泣不成声，“可是苏一……那是他想给我的……是他生病了还想着我的……那是他的念想……我……我不能让他连这点念想都落空……我要帮他实现……我一定要……”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执拗的疯狂和绝望的爱意。苏一看着她眼中不顾一切的光芒，所有责备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她用力抱住姜雨晴，声音也哽咽了：“傻瓜……你这个大傻瓜……”
便利店的灯光依旧惨白，冬夜依旧寒冷刺骨。两个女孩在冰冷的货架角落相拥而泣，一个为爱燃烧自己，一个为友情心疼落泪。那本昂贵的植物图鉴，像一座沉重的大山，压在姜雨晴单薄的肩上，也成了照亮这绝望长夜中，唯一能让她拼尽全力去追逐的、微小却执着的星尘。
暗夜无光，微尘亦暖。少女用冻疮的痛楚和透支的青春，在绝望的深渊里，固执地拾捡着爱人散落的星尘，试图拼凑一个关于“晴”的、遥不可及的幻梦。而病床上沉默的少年，早已洞悉这暗夜中的燃烧，心如刀割，却无力阻止。他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在这无解的白色战场里，进行着一场孤独而悲壮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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