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江的冬天来得迅猛而彻底。一场寒流过后，银杏树彻底褪尽了它金黄色的华服，只剩下嶙峋而倔强的枝桠，沉默地刺向灰蒙蒙的天空。空气里弥漫着刺骨的湿冷，吸一口气，鼻腔都冻得生疼。
沈砚池消失了。
毫无征兆，如同人间蒸发。
起初，苏雨眠只当他是临时有事。发去的消息石沉大海，拨打的电话永远转入冰冷的忙音。她去找周屿森，那个总是热情洋溢的篮球少年，此刻却像是被抽走了筋骨，高大的身躯靠在冰冷的宿舍走廊墙壁上，眼神躲闪，笑容勉强得像是用胶水粘上去的。
“池子啊……”周屿森挠了挠刺猬般的短发，声音干涩，“他家里……有点急事，回去了。走得急，可能信号也不太好。”他避开苏雨眠急切追问的目光，语焉不详，“过段时间，过段时间就回来了。别担心，苏学妹。”
“急事？什么急事？他连个消息都不能发吗？”苏雨眠的声音带着她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
“哎呀，就是……家里的事嘛，比较私密，我也不好多说。”周屿森含糊其辞，眼神飘忽不定，“总之，你别瞎想，他处理完就回来了。”他拍了拍苏雨眠的肩膀，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然后几乎是逃也似的转身进了宿舍，“砰”地关上了门。
那扇紧闭的门，像一堵冰冷的墙，隔绝了苏雨眠所有的疑问和不安。她站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寒意从脚底一直窜到头顶。
她试过所有可能联系到他的方式，全部杳无音讯。她开始频繁地徘徊在那棵光秃秃的老银杏树下。寒风卷起地上的枯叶，打着旋儿，发出簌簌的哀鸣。树下空空荡荡，只有冰冷的石阶和虬结的树根，再也找不到那个抱着吉他的身影。往日里琴弦流淌出的旋律，此刻只余下风声在枝头呜咽。她伸出手，抚摸那冰冷粗糙的树干，指尖触到几处早已凝固、变得坚硬冰冷的淡金色树脂块。那些“眼泪”，此刻摸上去，只有一片死寂的冰凉。
她开始失眠。室友们小心翼翼地关心她，夏晓薇变着法子逗她开心，赵清妍默默递上热牛奶，林晚笨拙地讲着冷笑话。可她们担忧的眼神，反而让苏雨眠心头的空洞越来越大。她变得沉默，课堂上常常走神，目光不自觉地飘向窗外那棵孤零零的树。
直到有一天，在拥挤的阶梯教室上《现代文学史》。讲台上，戴着金丝边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陈老师正讲到史铁生笔下那份生命与死亡的沉重哲思，语气沉缓。苏雨眠的目光又一次习惯性地投向窗外。冬日惨淡的阳光勾勒着老银杏枯枝的轮廓。
就在这时，教室的后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
一个身影侧身闪了进来，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不想引人注意的轻微滞涩。那人穿着厚厚的深灰色羽绒服，帽子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快速地扫了一眼教室，然后径直走向后排角落一个空着的座位，坐下，微微弓着背，仿佛要将自己缩进那宽大的外套里。
可苏雨眠的心脏，在那个身影出现的瞬间，就停止了跳动。
是他！沈砚池！
那身影，那走路的姿态，即便包裹在臃肿的衣物里，她也绝不会认错！巨大的狂喜像海啸般瞬间淹没了她，让她几乎要从座位上弹起来。她不顾讲台上陈老师投来的疑惑目光，也顾不上周围同学惊讶的注视，猛地转过头，视线死死锁住后排那个角落。
沈砚池似乎感觉到了她的目光，微微抬起了头。
帽子下的脸露了出来。
苏雨眠脸上的血色，在看清那张脸的刹那，褪得一干二净。她像是被人迎面狠狠打了一拳，连呼吸都停滞了。
那还是沈砚池的脸，轮廓依旧俊朗。可仅仅一个多月不见，他却像被某种可怕的力量急速抽干了生机。脸颊深深地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病态的苍白，如同久不见光的薄纸，隐隐透出皮下青色的血管。嘴唇干裂，毫无血色。最刺目的是他的眼睛，那双曾经像盛满了星光的墨色眼眸，此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黯淡，眼下的乌青浓重得像是用墨汁晕染开。他瘦得脱了形，宽大的羽绒服穿在他身上，空空荡荡，仿佛里面只剩下一副伶仃的骨架。
他看到了苏雨眠眼中瞬间涌起的惊骇和难以置信的痛苦。他微微怔了一下，随即，一个极其微弱的、安抚似的笑容艰难地在他苍白的唇边扯开。那笑容虚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歉意和……一种苏雨眠不敢深究的、近乎诀别的温柔。
他抬起手，食指轻轻抵在同样毫无血色的唇上，对她做了一个“嘘”的手势。动作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让她保持安静的力量。
苏雨眠死死咬住下唇，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让喉咙里那声哽咽冲破出来。她僵硬地转回头，视线重新投向讲台，可眼前只有一片模糊晃动的水光。陈老师的声音，窗外枯枝的轮廓，周围同学翻书的声音，一切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只有后排角落那道虚弱、苍白的身影，像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在她的心上。
那个“嘘”的手势，那抹虚弱到极致的笑容，那身空荡得可怕的羽绒服……像无数把冰冷的锥子，刺穿了她之前所有自欺欺人的侥幸。周屿森躲闪的眼神，划破指尖时他脸上闪过的麻木，那些零碎的传闻……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那触目惊心的病容串联起来，指向一个她恐惧至极却不敢触碰的答案。
冰冷的绝望，如同窗外呼啸的北风，瞬间灌满了她的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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