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隆三年的春季终于在喧嚣的庆典与暗藏的危机中熬过,正式迎来了乾隆三年的夏季。
八月,紫禁城一如往昔那般平静,但随着皇后产期临近,长春宫周遭的空气仿佛都绷紧了一根弦,每一次风吹草动都能引起无数双眼睛的注视。
沈闲华的生活,仿佛也被纳入了一种新的、更高强度的轨道。沈闲华出入长春宫的次数愈发频繁,平安脉请得比以往更勤,每一次诊脉都愈发仔细,开的方子也越发精益求精,重在固本培元,为即将到来的分娩积蓄力量。
她的谨慎和成效,富察容音看在眼里,感念在心,赏赐也越发丰厚,甚至特许她偶尔漏夜留宿长春宫偏殿。这份殊荣,无疑向所有人宣告着沈闲华与众不同的地位。
然而,沈闲华并未因此飘飘然。她深知,这份荣宠如同架在火上烤,越是显赫,盯着她的眼睛就越多,那些藏在暗处的冷箭就越是致命。她将所有的赏赐都仔细登记收好,除了一些必要的药材和补品用于母亲调理,其余皆封存不动。在太医院,她愈发低调,对上级恭谨,对同僚客气,甚至对那位依旧时不时阴阳怪气的孙吏,也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忍耐,从不与人争执,只埋头于自己的事务和医术研读。
这日,沈闲华回到太医院直房,气氛似乎有些不同。几个吏目正围在一起低声议论着什么,见她进来,立刻散开,眼神却有些闪烁。连那位吴老吏目,看到她时,也欲言又止。
沈闲华心中疑惑,却不好多问,只如常走到自己位置坐下。过了一会儿,才从旁人的零星碎语中拼凑出信息:原来今日一早,太医院收到内务府指令,要彻底清查整理一批雍正朝遗留的陈旧档案,尤其是涉及当年一些宫廷秘方和特殊病例的记录,要求分门别类,重新誊录归档,以备御前查询。
而负责牵头此事的,竟是院判张大人亲自点名的一位姓钱的老御医——正是那位当初引她入直房的钱典簿的上司。具体执行的吏目名单尚未完全确定,但已有风声传出,可能需要从各直房抽调人手。
沈闲华的心猛地一跳!雍正朝的陈旧档案!父亲沈聿明当年正是在雍正朝担任判院!这是否意味着…她有机会名正言顺地接触到那些可能记载着父亲过往、甚至是他失踪线索的脉案和记录?
巨大的机遇如同惊涛骇浪般冲击着她的心神,让她几乎要握不住手中的笔。但她立刻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不行,绝不能主动申请!她如今已是众矢之的,任何对陈年旧事的过分关注,都可能引起怀疑。她必须等待,等待那个机会“自然”地落到她头上。
她低下头,假装继续研读医书,心思却早已飞到了那些落满灰尘的档案架上。
果然,下午时分,钱典簿板着脸走了进来,手里拿着一张名单。
“咳,”他清了清嗓子,目光在直房内扫过,“内务府有令,清查雍正朝旧档,院里决定从各直房抽调人手。咱们大方脉班,需出两人。孙吏目,你经验老道,负责核对药材名录部分。至于誊录脉案…”
他的目光在众人脸上逡巡,最后,落在了看似最专注看书的沈闲华身上,带着几分复杂和不得已:“沈吏目,你字迹工整,心思也细,誊录脉案的细活儿,就交由你负责。明日开始,便去后院旧档库房寻钱御医报到。”
沈闲华的心脏在胸腔里重重地擂了一下,几乎要跳出来。她强行压下几乎要脱口而出的激动,站起身,垂首恭敬应道:“是,下官遵命。”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波澜。
直房内静了一瞬。众人神色各异,有松了口气的——毕竟那是个枯燥吃力还可能沾染霉尘的苦差事;也有像孙吏那样,露出幸灾乐祸神情的——觉得这丫头到底是新人,这种脏活累活自然落到她头上。
只有沈闲华自己知道,这看似辛苦的“贬斥”,于她而言,不啻于天赐良机!
翌日,沈闲华早早便到了位于太医院最后方的旧档库房。这里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陈旧纸张和灰尘霉变混合的气味。一排排高大的木架直顶房梁,上面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簿册、卷宗,许多都已纸页发黄,边角破损。
负责此事的钱御医是个须发皆白、沉默寡言的老者,只简单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指明了雍正朝脉案存放的大致区域,便自顾自去忙了,显然也没把这差事太放在心上。
沈闲华深吸一口那带着历史尘埃的空气,戴上早已准备好的细棉布手套,开始了工作。
工作极其枯燥繁琐。需要先将杂乱堆积的簿册按年份、科室初步分类,拂去灰尘,检查破损情况,然后才能开始誊录。那些脉案字迹各异,有的工整清晰,有的潦草难辨,还有许多太医院特有的符号和缩写,辨认起来极为吃力。
但沈闲华却甘之如饴。她如同一个最耐心的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对待每一页脆弱的纸张。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那些记录——某年某月某日,某位贵人染恙,症状如何,脉象如何,用了何药,效果如何…雍正朝的宫廷秘辛,仿佛透过这些冰冷的文字,在她面前缓缓展开一角。
她看得极其仔细,不放过任何可能与父亲有关的蛛丝马迹。她知道父亲大约是在雍正末年辞官,因此格外关注雍正十年以后的记录。
时间一天天过去,她埋首于故纸堆中,仿佛忘记了周遭一切。同来负责其他部分归档工作的吏目们往往做不了多久便叫苦不迭,偷懒耍滑,唯有她,始终沉默而专注,效率高得惊人。连那位冷淡的钱御医,偶尔投来的目光中也带上了几分讶异和欣赏。
然而,一连十余日,她翻阅了无数脉案,看到了许多当年太医的名字,却始终未曾看到那个她心心念念的署名——“判院 沈聿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早已将与他相关的记录悄然抹去,或深藏在某个更隐秘的角落。
希望如同微弱的烛火,在风中摇曳,似乎随时可能熄灭。沈闲华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方向是否错了?还是说,父亲的失踪,根本未曾留下任何书面痕迹?
就在她几乎要感到绝望的时候,这一天,她搬动一摞格外沉重、似乎许久无人动过的脉案册时,最下面一本灰扑扑、没有标注年份的册子滑落下来,“啪”地一声掉在地上,散开几页。
她弯腰拾起,拂去封面厚厚的灰尘,露出底下模糊的字迹。那似乎是一本私人札记,而非官方脉案。她心中一动,下意识地翻开。
里面的字迹清峻挺拔,力透纸背,带着一种熟悉的风骨!她呼吸骤然一窒!这字迹…她在家中父亲留下的医案笔记上见过无数次!绝不会错!
她强忍着颤抖,飞快地翻阅着。这果然是一本私人行医札记,记录着一些零散的病例思考、用药心得,以及…一些极其隐晦的、关于宫廷药材采买、某些特殊“贡药”药性相冲的疑虑和标注!笔记的中后部分,字迹开始变得急促,甚至显得有些凌乱,充满了某种压抑的焦虑和困惑…
突然,她的目光定格在最后一页的几行字上。那字迹仿佛是用尽力气写下,墨迹深浓,带着一种决绝的味道:
“…癸丑年冬,腊月初七,惊悉‘瑞麟香’之秘,此乃取…(中间数行被浓墨彻底涂毁,无法辨认)…罔顾人伦,其祸非浅!吾既窥此,恐已招大患。聿明啊聿明,你一生谨慎,终是…难逃此劫否?若有不测,望后来者…(字迹到此戛然而止,后面是大片空白)”
瑞麟香!
癸丑年!那正是雍正十一年!
父亲果然发现了某种惊天的宫廷秘药之秘!而这秘密,为他招来了杀身之祸!
沈闲华只觉得浑身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沸腾!她找到了!虽然依旧迷雾重重,但她终于抓住了那条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的尾巴!
就在这时,库房门口传来脚步声和钱御医淡淡的询问:“沈吏目,可有什么发现?”
沈闲华猛地合上册子,将其迅速塞回那堆旧籍最深处,用其他册子掩盖好,然后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疲惫:“回钱大人,并无特别发现。只是些陈旧脉案,誊录起来颇为费力。”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肋骨,但她的声音,却稳得没有一丝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