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州码头的清晨,是在橹声欸乃、号子连绵与水汽氤氲中苏醒的。沈闲华与傅恒用罢驿馆准备的简单早膳,便在驿丞的殷勤相送下,登上了那艘早已准备就绪的太平船。
这艘船在众多以实用为主的漕船中显得鹤立鸡群。它船身修长,线条流畅,桐木船板被桐油保养得光亮润泽,而非货船那般粗犷朴实。船头一面杏黄小旗在微风中轻扬,无声宣告着其官船身份与些许特权。登上甲板,脚下是清扫得干干净净的木板,不见丝毫货船常有的泥泞或散落物,显见管理极为精心。
船老大是个约莫四十岁、皮肤黝黑、眼神精亮的汉子,姓赵,带着几名手脚利落的船工上前,抱拳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卑不亢。傅恒略一点头,算是回礼,随即自然地为沈闲华引路,走向位于船只中后部最为平稳的主舱区。
令沈闲华稍感意外又暗自赞赏的是,主舱并非一间,而是相邻的两间独立舱室。中间以厚实的木门板相隔,门上还设有精巧的黄铜门闩,充分保障了各自的隐私,但若有需要,叩门即应,又极为方便。这种安排,既恪守了礼数,又体现了无微不至的体贴。
推开属于她的那间舱门,一股清雅的檀香混合着干燥木材的气息迎面而来。舱室比想象中宽敞明亮。一张固定的楠木床榻临窗而设,铺着簇新的靛蓝色细棉布床褥,看起来柔软舒适;床侧是一张同样固定在地板上的小书案,上面文房四宝一应俱全,甚至还贴心地点着一盏小巧的铜质雁鱼灯,灯油已满,显然是备着夜读之用;一张素雅的绢面屏风巧妙地隔出了一角私密空间,后面放着洗脸架和铜盆;最让她心生欢喜的是,舱壁上竟嵌入式地做了一个小小的博古架,上面摆着一盆翠绿欲滴的水培菖蒲,以及一尊憨态可掬的陶制笑面佛,瞬间为这水上居所注入了生机与雅趣。
而最令人心旷神怡的,是两侧可以完全支起的支摘窗。此刻窗户洞开,清晨柔和的光线、湿润清凉的河风毫无阻碍地涌入,将窗外如同巨幅卷轴般缓缓展开的运河风光尽数纳入框内。波光粼粼的水面、缓缓后退的堤岸垂柳、远处地平线上辛勤耕耘的农人剪影……一切都在平稳地移动、变换,宁静而富有诗意。
“仓促准备,若有不足之处,尽可告知赵船家,或直接告诉我。”傅恒的声音在一旁温和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她认可的神情。
“这怎能说是仓促?”沈闲华转身,眼中是掩不住的惊喜与赞叹,“处处周到,匠心独运。在此舟中,恐要乐不思蜀了。”她走到窗边,深吸一口带着水汽的清冽空气,连日的车马劳顿仿佛真的被这清风流水洗涤殆尽。
傅恒眼底漾开真切的笑意,显然她的满意让他十分欣慰:“你喜欢便是最好。我就在隔壁,格局相仿。行程中若有任何需要,万勿客气。”
船工们熟练地解缆、撑篙,巨大的布帆借助风力缓缓升满,太平船像一只优雅的水鸟,平稳而安静地滑入运河主航道,正式开始了漫长的南下之旅。
船行水上的平稳,果然与陆路颠簸有着天壤之别。只有一种极轻微、极有韵律的摇晃,如同母亲温柔推动的摇篮,不仅不令人难受,反而有种催眠般的舒适感。沈闲华彻底放松下来,将贴了一路的晕车药贴轻轻揭下,感受着身体久违的舒泰。
她从小行囊中取出那几本边角已有些磨损的医书和父亲那本字迹工整却透着无尽心事的笔记,在书案前安然坐下。窗外是流动不息的风景长卷,窗内是心无旁骛的沉静女子。阳光透过雕花窗棂,在她专注的侧脸和泛黄的书页上投下斑驳柔和的光影。她时而凝神细读,时而提笔疾书,偶尔遇到艰涩难解之处,便会微微蹙起秀眉,指尖无意识地轻敲桌面沉思。运河规律的波涛声、船帆吃风的猎猎声、船工偶尔低沉的交谈声、乃至远处岸上隐隐传来的鸡鸣犬吠,都奇妙地融合成一片宁静的白噪音,让她更能沉入自己的世界。
傅恒偶尔会轻叩舱门。有时是送来船家刚沏好的、香气扑鼻的碧螺春;有时是一碟洗得干干净净、还带着水珠的时令瓜果;有时则是一小碟码头买来的精巧点心。他见她沉浸书中,便从不长时间逗留,往往只是将东西轻轻放在小几上,温声说一句“歇息片刻,用些茶点”,或是站在舱门边,与她简短交谈几句接下来的行程安排、或是介绍一下窗外掠过的某处名胜古迹,便会体贴地退回自己的舱室,处理他那些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公文信函。他的存在,像一道温暖而无影的光,无处不在,却从不给人丝毫压迫感,这份恰到好处的分寸感让沈闲华感到无比舒适与安心。
午后的时光慵懒而惬意。沈闲华有时会合上令人疲惫的书卷,信步走到船头甲板。阿克敦和额尔赫恪尽职守,一个通常在船尾与赵船老大闲聊的同时留意着航向与水情,一个则负责打理日常琐事,见到她都会停下手中的活计,恭敬地行礼。她倚着光洁的船舷,极目远眺。运河如同一条波澜不惊的玉带,在广袤的华北平原上蜿蜒伸展。两岸的村落田舍愈发稠密,时见穿着蓝花布衣的妇人在石阶上浣衣捶打,赤脚的孩童在河堤上追逐嬉闹,田野里农人扶着犁铧辛勤劳作,屋顶上升起笔直的炊烟,勾勒出最真实的人间烟火气。一艘艘吃水很深的漕船满载着粮包、布匹、瓷器等货物,与他们或相向或同向而行,船工们喊着节奏铿锵、调子古朴的号子,黝黑的脊背上闪烁着汗水的光泽,展现着这条帝国经济动脉的繁忙与活力。
傅恒也会信步来到船头,并不刻意靠近,只是站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同样凭栏远望。两人之间常常并无太多言语,只是静静地分享着同一片天空、同一脉水流、同一幅流动的画卷,感受着带着河水气息的清风拂过衣袂与发梢。一种难以言喻的宁静与默契在空气中静静流淌,无需赘言,已觉安然。有一次,夕阳西下,河面金辉万点,傅恒竟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拿出两根细竹钓竿,嘴角噙着一丝难得的、近乎顽皮的笑意问她:“可有雅兴效仿姜太公?”结果自然是傅恒手法娴熟,不一会儿便钓上几尾银光闪闪的窜条鱼,而沈闲华手忙脚乱,鱼饵被叼走了数次却颗粒无收。两人看着对方桶里的“战利品”,不禁相视莞尔,最终又将那些小鱼儿悉数放回河中,徒增一番旅途中的闲情野趣。
日影逐渐西斜,将天空与河水染成一片瑰丽的橙红。船只通常会选择在诸如天津三岔口、沧州捷地闸这样的大型码头或重要闸口附近停泊过夜。凭借傅恒那盖着朱红大印的公务文书,他们的太平船往往能获得优先停靠最佳泊位的待遇——通常是远离嘈杂混乱的货船区、相对清静安全的上好锚地。
泊船之后,便是每日里最令人期待的岸上时光。傅恒通常会只带着阿克敦或额尔赫其中一人,陪同沈闲华上岸走走。暮色中的码头总是格外热闹,形成自发的小型夜市。在天津卫,他们寻了一间临河而建、看似不起眼却食客盈门的老字号酒家,品尝了名声在外的罾蹦鲤鱼——那鱼端上桌时还滋滋作响,酸甜汁液淋漓,口感酥脆鲜嫩。还有用料十足的银鱼紫蟹火锅,河海两鲜的极致丰美让沈闲华这个对饮食颇为挑剔的人也由衷赞叹;而在沧州,则体验了迥然不同的北方风味——热气腾腾、香气四溢的羊肠汤和甘甜如蜜的金丝小枣,粗犷豪迈的饮食风格别具一格。这些登岸品尝到的地道风味,极大地调剂了连日船餐难免的单调,也让沈闲华透过味蕾,更直观地感受到了地域的变迁与风物的差异。
而傅恒那“奉旨办公”的文书,在通过运河上那些至关重要的闸口时,更是展现出了惊人的能量。运河闸口众多,尤其在水量季节性变化大、河道维护不易的北段,过往船只排起长龙、苦等数日乃至旬月方能过闸乃是家常便饭。但每当他们的太平船驶近闸口,傅恒只需让阿克敦将那份文书递交给值守的闸官查验,那闸官验看后,通常立刻便会换上更为恭敬的神色,迅速指挥闸工优先为他们的船只安排过闸。看着水道两旁那些满载货物、船主商旅眼巴巴望着、不知要等候多久的众多船只,沈闲华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特权的力量与便利,内心复杂,既庆幸于行程顺畅,也对傅恒此次南下所能调动的资源及其背后的深意有了更深一层的认识。他行事低调,却总能将一切安排得高效而舒适,这种能力绝非寻常贵胄子弟所能及。
这日傍晚,船只正行至一段开阔水域,西天的晚霞烧得如火如荼,将整个河面染成一条流淌的熔金之河。傅恒与沈闲华又一次并肩立于船头,被这壮丽的自然景象所震撼,一时都忘了言语。
良久,沈闲华望着无垠的天际线和被霞光渲染得如梦似幻的远山村落,不禁心潮澎湃,轻声感叹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若非亲身至此,焉能得见如此壮阔景象?真希望有朝一日,能有机会云游四海,遍访名山大川,悬壶济世,行医天下才好。”这话听上去像是对眼前美景最直接的礼赞,是对旅途开阔眼界的感慨,但话语深处,却隐隐透露出她内心深处对未来生活的向往与规划——那并非局限于深宫高墙之内,也非困于一方宅院,而是渴望更广阔的天地,用其所学去帮助更多需要帮助的人。
傅恒闻言,侧过头,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霞光为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她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映照着落日余晖,也燃烧着一种他从未在寻常闺阁女子眼中见过的、独立而炽热的光芒。他心中微微一动,仿佛透过这句话,窥见了她平静外表下那颗不甘平凡、向往自由与价值的灵魂。他并未立刻接话,只是将目光重新投向那无边的金红色水天相接之处,心中却似有波涛轻轻涌动。
夜晚,船只泊稳,河面倒映着满天星子与邻船的灯火,随波光轻轻摇曳。沈闲华回到自己的舱室,点亮那盏雁鱼灯,温暖的光晕温柔地笼罩着这一方水上小天地。窗外是永不停歇的潺潺水声和远方隐约传来的、守夜人的梆子声,更反衬出舱内的宁静安谧。她或就着灯光继续钻研医案,或凭窗望着墨蓝色天幕上的疏星朗月,在日记上写下几笔今日的见闻、心得与那片刻的感慨。
她越来越清晰地认识到,这段舒适而高效的旅程,绝非理所当然。从减震的马车到这艘舒适的战舰,从沿途恰到好处的食宿到一路畅通无阻的通行,背后无一不是傅恒的精心筹划、周密打点和对她无声的关怀。这份细致入微的照顾,是建立在尊重与理解基础上的、切实解决问题的行动力。这让她在感激之余,对傅恒的认知也更深了一层——他远非一个仅凭家世的纨绔子弟,而是一个有担当、有能力、且内心细腻温润的男子。
这段并肩同行的旅程,正像一面镜子,悄然映照出彼此最真实的模样。
船行一日,便离京城的纷扰远一日,离烟雨江南近一日,也离那个可能藏着父亲沉冤真相的答案近一日。沈闲华在淡淡的期待与隐隐的忐忑中安然入睡,耳畔是温柔而有节奏的流水声,仿佛整艘船,正承载着她的希望与梦想,平稳而坚定地驶向那片迷雾重重却又充满无限可能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