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时光在指尖悄然流逝。京郊的枫叶红了一季,又在一场场秋雨中零落成泥。紧接着,朔风渐起,带来了紫禁城的初雪。洁白的雪花纷纷扬扬,覆盖了朱墙黄瓦,也掩盖了世间许多纷杂与喧嚣。
这短暂的数月,于沈闲华和傅恒而言,如同偷来的时光。他们将所有的悲伤与不舍深埋心底,只努力为彼此创造着最温暖的回忆。他们曾在层林尽染的西山下并肩漫步,傅恒为她拾起最红最美的那枚枫叶;他们曾在初雪之日,于京郊小院的梅树下煮酒赏雪,沈闲华笑着将他发间的雪花拂去,指尖却带着不易察觉的留恋;他们更多的时候,是安静地陪伴在沈父沈母身边,下棋、品茶、说说家常,仿佛真的只是一对即将成婚的寻常爱侣,享受着家庭的温馨。
然而,离别的倒计时,始终悬在两人心头,随着冬雪渐融,春意萌动,而越发清晰紧迫。
与此同时,沈闲华也从未放弃说服父母。她耐心地、反复地向二老描绘外面的世界,讲述各地风土人情,强调她行医的计划和保障,并承诺绝非漫无目的地流浪。她展示了自己精心规划的路线图——从京畿出发,先往南行,气候渐暖,利于父母休养,沿途经过诸多城镇乡村,皆可停留行医;待南方气候转热,再折向往西,寻访名医,切磋医术……
或许是她的坚持打动了二老,或许是沈聿明在女儿日复一日的针灸和讲述中,记忆的迷雾又散开了一些,对“外界”的恐惧逐渐被好奇取代,又或许是沈母看着女儿眼中那份不容动摇的光芒,终于选择了妥协。
在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沈聿明放下了手中的棋子,长长叹了口气,对沈闲华道:“罢了……爹知道,留不住你。你这孩子,心有大志……去吧,爹和娘……陪你一起去看看这天下。”
沈母也抹着眼泪点头:“只是闲华,咱们得约法三章!第一,绝不能冒进,每到一地,需得安稳住下,找个可靠的住处;第二,一个地方至少得住上三五个月,让你爹能好生调理,你也能踏实给人看病,不能像逃难似的总在路上奔波;第三,若觉辛苦,或是我们两个老的身子受不住了,咱们就得回来!”
沈闲华闻言,喜极而泣,连忙重重跪下:“爹!娘!谢谢你们!女儿答应!女儿都答应!我们定会安安稳稳的,女儿绝不会让二老受苦!”她规划的本就是深入民间行医,自然需要在每个地方停留不短的时间,父母的条件与她本意不谋而合。
最大的障碍终于扫除,出发的日子也提上了日程。沈闲华开始准备行装,购置马车,整理药材。而另一边,朝堂之上也传来了新的任命。
养心殿内,乾隆对傅恒近期的差事十分满意,尤其是他在户部侍郎任上表现出的干练和沉稳:“傅恒啊,你这段时间在户部历练得不错,心思缜密,处事老成,朕心甚慰。山西巡抚出缺,那里事务繁杂,正是需要能臣干吏去整顿的时候。朕意,由你出任山西巡抚,即刻赴任,你可有信心?”
山西巡抚!封疆大吏!这是何等重要的职位,又是何等的信任与重用!若是往日,傅恒必定心潮澎湃,感激皇恩,全力以赴。但此刻,听到这个任命,他心中首先涌起的,竟是巨大的茫然和一种宿命般的巧合。
他木然地领旨谢恩,走出养心殿时,只觉得阳光刺眼,却照不进心底的冰凉。
他不知该如何去向沈闲华开口,说他们的离别竟要以这样一种方式提前——不是她南下,他留京;而是他西行,她南下。仿佛老天爷都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分道扬镳,已是定局。
他策马来到京郊小院时,沈闲华正站在院中清点打包好的药材箱笼。春日的阳光洒在她身上,她穿着一身利落的青色布裙,未施粉黛,却显得格外清爽动人,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之光。
那光芒刺痛了傅恒的眼睛。他勒住马,久久没有下去。
沈闲华察觉到他的到来,抬起头,看到他端坐马上、神色异常凝重的模样,心中微微一沉,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怎么了?朝中有什么事吗?”
傅恒翻身下马,走到她面前,声音干涩地将山西巡抚的任命说了出来。
沈闲华听完,愣住了。随即,她低下头,嘴角泛起一丝苦涩至极的笑意,轻轻道:“山西巡抚……真好,傅恒,恭喜你。皇上对你寄予厚望。”她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你看,正好……你要去山西赴任,我要带着爹娘南下。我们……便在此处分别吧。也省得……省得日后还要专门道别,徒增伤感。”
她说得那样轻描淡写,仿佛这只是一次寻常的各奔东西。可那微微颤抖的指尖和瞬间泛红的眼圈,却泄露了她心底同样的惊涛骇浪和难以言喻的痛楚。
傅恒看着她强装镇定的模样,心如刀割。他猛地伸出手,想要像从前那样将她拥入怀中,最终却只是紧紧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千言万语堵在胸口,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能说什么?挽留?他已知道不可能。放弃一切跟她走?那更是痴人说梦。唯有沉默,才是最深的绝望。
良久,他才从喉间挤出几个字:“……一路保重。定期……给我来信。”
“你也是。”沈闲华忍着泪意,重重点头,“保重身体,别只顾着忙公务。山西天寒,注意保暖。”
再无多言。所有的情深意重,所有的难舍难分,在这既定的事实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三日后,一个春光明媚的清晨,两辆朴素的青篷马车驶出了京郊小院,向着南方缓缓而行。沈闲华坐在前车的车辕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座生活了数年的京城,目光复杂,最终化为一片清澈的坚定。
几乎在同一时辰,一队仪仗森严的官队也从富察府出发,向着西方而去。端坐于骏马之上的傅恒,身着巡抚官服,威仪赫赫,却始终未曾回头看向京城的方向。
一个向南,一个向西。
一个走向江湖之远,济世救人。
一个奔赴庙堂之高,巡抚一方。
两条线短暂地交织后,终于延展向各自命定的、再无交集的远方。
春风吹拂着官道两旁新绿的柳枝,也吹动着马车帘幕和官队旌旗。天地广阔,前途未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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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十三年(1748年)秋,金川。
寒风已开始掠过这片多事的土地,卷起营寨的尘土和零星未化的雪沫。巨大的军营如同盘踞在山谷中的巨兽,旌旗在冷风中猎猎作响,传递着肃杀的气息。中军大帐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沁入骨髓的紧张和凝重。
傅恒端坐在巨大的军事舆图前,身着一品仙鹤补服,外罩御赐的紫貂端罩,眉宇间积沉着化不开的疲惫与重压。五年的时光将他淬炼得越发深沉,昔日俊朗的轮廓更显棱角分明,只是那双总是蕴藏着星芒的眼眸,如今更像是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唯有在批阅紧急军报、下达指令时,才会掠过锐利如鹰隼的光芒。
“报——!西路粮道再次遭番兵袭扰,押运参将重伤,粮草损失三成!”
“禀大人!南路先锋营遭遇瘴气,病倒者近百,军医束手!”
“大人,京中八百里加急!”
文书、军报、令箭……如雪片般堆满案头。作为钦命的保和殿大学士、经略金川军务的川陕总督,他几乎是日以继夜地运转。协调各路大军,保障后勤粮秣,应对当地土司神出鬼没的袭击,还要揣摩圣意,平衡朝中各种势力的目光。他揉着刺痛的太阳穴,提笔在一份请求增派医官的急报上写下朱批,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唯有他自己知道,那笔锋深处压抑着的无力感。战事的胶着、将士的伤亡、京中的期待,像一道道无形的枷锁,将他紧紧捆缚在这张帅椅之上。偶尔极短暂的间隙,他会起身走到帐门边,望着远处云雾缭绕的群山,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千山万水,但最终总是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旋即又回到那仿佛永无止境的军务之中。
与此同时,在金川东南方向一个被战火波及、满目疮痍的小镇里,则是另一番忙碌景象。
镇子边缘,一座勉强还算完整的土祠被临时征用为医棚,门口挂着一块简陋的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义诊”二字。棚内,气氛同样紧张忙碌,却是一种带着生命温度的紧迫感。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草药味和淡淡的腐臭气息。低低的呻吟声、痛苦的咳嗽声、孩童的哭泣声不绝于耳。这里挤满了人:从前线抬下来的伤兵,缺胳膊少腿,伤口狰狞;更多的是在战乱中流离失所、饥寒交迫而病倒的普通百姓,面黄肌瘦,眼神麻木。
沈闲华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棉布裙,外罩一件素色围裳,头发利落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角。她的脸庞比五年前清减了些,肤色因常年奔波而呈健康的微褐色,但那双眼睛,依旧明亮如初,甚至更添了几分洞悉世情后的沉静与悲悯。此刻,她正全神贯注地俯身在一个重伤的兵士身前,动作迅捷而稳定地清理着他腹部一道可怕的伤口,脓血不断渗出,她却毫不在意,手中的银针精准地落下止血,又飞快地写下药方递给旁边的助手——一个她在路上收的、眼神机灵的小学徒。
“师父!东头李阿婆咳喘又厉害了!”
“沈大夫!这个娃娃发热惊厥了!”
“女先生,求您再看看我男人,他好像又厥过去了!”
呼喊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沈闲华头也未抬,声音却清晰稳定地吩咐道:“阿竹,去把我药箱最下层那包白色药粉用温水化开,喂李阿婆喝下,分量我上次告诉过你。大叔,把那个孩子抱到通风处,用温水擦拭腋下,我马上过来!那位大嫂你别急,按住他的人中,我处理好这边立刻就来!”
她的声音仿佛有种奇异的力量,让周围慌乱的人群稍稍安定下来。五年来,她带着父母,从江南水乡到西南密林,一路行医,见过的苦难和疾病数不胜数,早已练就了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沉稳。她穿梭在痛苦的伤患之间,看诊、施针、开方、安抚,像一枚不停旋转的陀螺,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一下。只有在极短暂的间隙,她直起酸痛的腰背,目光掠过医棚外灰蒙蒙的天空时,眼底会闪过一丝极淡的、无人察觉的牵挂。她知道他就在这片群山之中的某处帅帐里,同样忙碌,同样面对着无数的艰难。他们通信寥寥,言语克制,只道平安。她从未想过要去寻他,军机重地,岂容儿戏?她自有她的战场要坚守。
这一日,傅恒需亲自巡视前线几处紧要关隘的防务,轻装简从,只带了十余名亲卫,踏入了这座靠近前线、饱经蹂躏的小镇。街道狭窄,两旁是被炮火损毁的残垣断壁,百姓面带菜色,行色匆匆。空气中混杂着尘土、硝烟、草药和一种绝望的气息。他勒着马缰,缓辔而行,目光锐利地扫过四周,检查着布防情况,眉头始终紧锁。
而医棚内,沈闲华刚刚为那个惊厥的孩子施完针,情况暂时稳定。她猛地想起治疗刀伤金疮的一味主药即将用罄,镇东头那家小药铺或许还有存货,必须立刻去买来,否则下午来的伤患便无药可用。她匆匆对学徒交代了几句,解下沾满血污的围裳,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微乱的鬓发,便快步走出了医棚,向着镇东头赶去。
就在一个堆满瓦砾、异常拥挤的街角转弯处,几乎是同时,两人都为避让对面而来的一队抬着伤兵的民夫,下意识地向旁边侧身,然后,抬起了头。
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拨停了齿轮。
喧嚣的街道、哀嚎的伤兵、焦急的民众、肃杀的军营……所有的一切声音和景象都在瞬间褪色、模糊、虚化,成为了无关紧要的、沉默的背景板。
他的目光,从军事地图和血腥战报中抬起,带着经年累月的威仪、疲惫和深藏的忧虑,撞入了一片清澈而坚韧的泉水中。
她的目光,从痛苦的伤病和沉重的死亡中抬起,带着一如既往的慈悲、专注和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惊愕,跌进了一潭深邃而冷峻的寒潭里。
五年光阴,似乎格外厚待他们,未曾留下太多沧桑的刻痕,只是将当年的少年意气沉淀为了如山岳般的沉稳内敛,将当年的柔韧坚定磨砺得如美玉般温润而耀眼。
没有惊呼,没有言语,甚至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
就这样隔着三五步的距离,隔着弥漫的尘土与硝烟,深深地、深深地凝望着彼此。
万千思绪,五载春秋,无数个日夜的默默牵挂、各自奋战、以及那份深藏心底、从未宣之于口却也从未真正放下的情感,仿佛都在这猝不及防的、穿透灵魂的对望中,无声地奔涌、交织、轰鸣。
他看到她额角未拭的汗珠,看到她眼中一闪而过的、与他同样的震惊,以及那眼底深处无法伪装的细微波澜。
她看到他官袍下摆沾染的尘土与暗色污渍,看到他眼底那瞬间掀起的、几乎要冲破所有沉稳外壳的剧烈震动。
一阵冷风穿过破败的街巷,卷起地上枯黄的落叶,也吹动他紫貂端罩的毛领和她素色布裙的裙摆。
一瞬间,时空倒转,仿佛又回到了五年前京郊西山,那个离别与承诺的黄昏……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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