涸辙

那夜之后，某种东西似乎彻底死去了。不是希望，因为希望早已湮灭。而是连那点微弱的、想要靠近的挣扎也熄灭了。林珩不再试图走进厨房，不再在深夜停留在林烬的门外。他变得更加安静，像一抹真正意义上的游魂，甚至连呼吸都放得很轻，仿佛生怕惊扰了这屋里另一道更加沉重的喘息。

林烬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林珩那种彻底的、放弃般的顺从，比之前的任何状态都更让他感到一种灭顶的恐慌。但他什么也没做，只是将那扇心门关得更紧，用更加繁重的工作和更深的沉默来武装自己。他眼底的疲惫和灰败日益浓重，偶尔在课堂上，他会因为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而不得不扶住讲台，停顿几秒，在学生关切的目光中，勉强挤出一句“继续”。

他们像两条被困在即将干涸车辙里的鱼，靠着那一点点浑浊的、名为“责任”或“习惯”的泥水维系着生命，张着嘴，却无法给予对方丝毫润泽，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鳃盖艰难开合，感受着自己生命的缓慢流逝。

林珩的味觉似乎出现了一种更糟糕的变化。那苦涩味不再仅仅是覆盖一切，它开始扭曲其他感官。他偶尔会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和腐败药物混合的气味，尤其是在靠近林烬的时候。这让他对哥哥产生了一种生理性的、无法控制的恐惧和回避。

一次晚饭时，林烬像往常一样，沉默地将一块挑净刺的鱼肉放到林珩碗里。这是一个他坚持了多年、近乎本能的动作，尽管林珩早已不是那个需要照顾的幼童。

当那块白色的鱼肉靠近时，林珩猛地闻到了一股极其浓烈的、混合着药味和血腥气的腐朽味道！他的胃部一阵剧烈的翻搅，脸色瞬间惨白，控制不住地偏过头，干呕起来。

林烬伸出的筷子僵在半空中。他看着林珩剧烈反应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近乎惊恐的排斥，那块鱼肉从他僵硬的指间滑落，掉在桌子上，发出轻微的一声闷响。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收回了手，放回了筷子。

他没有问“怎么了”，也没有像以前那样流露出愤怒或讥讽。他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碗里一口未动的米饭，良久，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极轻地说了一句：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得像叹息，却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了林珩的心上。哥哥在为什么道歉？为这块鱼肉？为那场车祸？为这无法摆脱的苦刑？还是为……他这令人厌恶的、无法控制的存在本身？

林珩的干呕停止了，他怔怔地看着哥哥低垂的头颅，那浓密的黑发间，不知何时，竟已夹杂了几根刺目的银丝。他才二十多岁。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痛、愧疚和同样深沉的绝望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林珩。他想说“不是你的错”，想说“哥，我不怪你”，可话到嘴边，却被那浓烈的苦涩味和喉咙的哽咽死死堵住，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只能死死地咬着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才勉强压下那几乎要冲破胸膛的悲鸣。

那顿饭，最终谁也没有再动一口。

日子就这样在一种极度压抑的、近乎自虐的沉默中流逝。林珩开始回避任何可能与林烬产生近距离接触的时刻。林烬似乎也默认了这种回避，他不再试图给林珩夹菜，甚至刻意保持了更远的物理距离。

这个家，彻底变成了一个冰窖。两个被冻僵的人，靠着体内最后一点残存的热量，维持着最低限度的生命体征，等待着最终冻结的时刻。

直到这天，林烬带回来一个消息。

他站在客厅中央，没有看林珩，目光落在窗台那盆依旧顽强活着的仙人掌上，声音平淡得像是在宣读一份无关紧要的通知：

“学校有个去外省的骨干教师交流项目，为期一年。我……申请了。”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林珩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向林烬。

哥哥……要走了？

离开他？

离开这个他们共同构筑的、痛苦的地狱？

一瞬间，巨大的恐慌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浑身冰冷。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问他“那我呢？”，想问他“你是不是终于受不了，要抛弃我了？”，想哀求他“别走”。

可当他看到林烬那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那垂在身侧、微微颤抖的手，那刻意避开他视线的、布满红血丝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看到了哥哥眼中，那同样深沉的、几乎要将他压垮的痛苦和挣扎。

离开，不是因为解脱，而是因为再也无法承受这日复一日的、近距离的凌迟。

林珩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了头。他看着自己放在膝盖上、骨节分明的手，声音轻得如同即将消散的尘埃：

“……哦。”

只有一个字。

没有质问，没有挽留，甚至没有一丝情绪。

仿佛这只是一个与他无关的决定。

林烬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气息带着颤音，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勉强稳住身形。

“你……照顾好自己。”

话音刚落，他像是被什么驱赶着一般，匆匆转身，几乎是仓皇地逃回了自己的房间。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却仿佛隔绝了两个世界。

客厅里，只剩下林珩一个人。

他依旧低着头，维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房间里没有开灯，一片昏暗。

那盆仙人掌在暮色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带着尖刺的轮廓。

像他们之间的关系，冰冷，尖锐，充满了防卫，却又在这绝望的、即将干涸的辙里，成为了彼此眼中，最后的、唯一的风景。

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可他们，连相忘，都做不到。

那苦涩的味道，早已深深浸透彼此的骨血，无论相隔多远，都如影随形，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