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鳞光夜语

在悬崖之巅，一座孤寂的木屋悄然伫立于云海翻涌之间，仿佛被岁月遗忘，又被命运之手轻轻托起，安置在这天地交汇的尽头。屋檐低垂，宛如羽翼轻拢，掩住了一段跨越百年的低语与秘密。渊便栖居于此，身披素白长裙，衣袂如雪，墨发如瀑倾泻肩头，眸光幽邃似深海无垠，藏着星月也照不透的往事。每当夜幕低垂，她便与阿澜相对而坐于窗前，一盏昏黄油灯摇曳生光，映出两人剪影在斑驳墙面上缓缓交叠，如前世今生的重逢，又似宿命轮回中一次久违的凝望。

“你知道吗？”渊的声音轻得如同海风拂过贝壳内壁，带着一丝空灵的回响，“海底深处，藏着一座沉眠之城，隐于万丈碧波之下。那里的宫殿以琉璃为瓦，珊瑚作柱，珍珠为灯。当阳光穿透海水，整座城池便泛起七彩流光，宛如梦境织就的幻境。珊瑚如林，随潮汐轻轻摇曳，仿佛在低吟古老的歌谣。每至月圆之夜，便有鲛人浮出水面，坐在礁石上歌唱——她们的歌声清越悠远，能穿透层层波涛，直抵人心最柔软的角落，唤醒沉睡的记忆。”

阿澜静静听着，嘴角微扬，眼中却浮起一抹恍惚的迷离，像是被某种遥远的梦境轻轻攫住。“那你既生于海之深处，亲历过那般奇景，为何要来到这荒崖孤屋，与我这凡尘俗子相对无言？”

渊并未即刻作答。她缓缓垂首，指尖轻抚窗棂，动作温柔得仿佛在触碰一段尘封已久的旧梦。窗外，海风呜咽，卷起细沙掠过屋檐，发出沙沙轻响，如同远古的召唤，在寂静中低语。良久，她才启唇，声音轻若叹息：“因为我梦见一个人，在黄昏的沙滩上拾贝。他背影清瘦，衣角被风掀起，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却又像极了我用千年光阴去铭记的那个身影。”

阿澜心头猛然一震，仿佛有无形之手拨动了心弦深处最隐秘的弦音。他自幼孤苦，父亲早逝，母亲也在他十岁那年病故，只留下一枚玉佩作为唯一的信物。那玉佩通体碧绿，温润如脂，表面刻着细密的波纹，层层叠叠，宛若海浪不息地推进，又似命运之河悄然流淌。据村中老人说，这玉佩是在一次惊涛骇浪后随潮水漂上岸的，无人知其来历，却偏偏被他母亲拾得，视若珍宝，临终前亲手交予他，叮嘱：“此物非寻常，或系你命脉所系。”

他下意识地从怀中取出玉佩，递到渊面前，声音微颤：“你说的……可是这个？”

渊抬眼，目光触及玉佩的刹那，脸色骤然苍白如雪，仿佛被一道极寒的闪电刺穿了灵魂。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不敢触碰那枚小小的玉石。“这……这是龙宫信物。”她声音低哑，带着难以言喻的痛楚与震撼，“是百年前，龙族嫡子亲手所铸，以心头血炼魂入玉，只为赠予他此生唯一所爱之人。”

阿澜怔在原地，脑中如惊雷炸裂，思绪如潮水翻涌。

渊缓缓闭眼，仿佛沉入一段久远而悲怆的记忆：“百年前，东海龙宫有一位少主，天资卓绝，性情孤傲，掌风雷，御潮汐。某夜巡游人间，于月下沙滩遇见一名采珠女。她赤足踏浪，发间缀满星辉，歌声清亮如泉，惊动了沉睡千年的龙心。少主动了凡念，不顾天规戒律，私会凡女，赠以玉佩为信，许下生生世世、不离不弃之誓。”

“可天道不容逆伦。”她睁开眼，眸中泛起晶莹水光，似有泪光在暗夜中流转，“九道天雷自天穹劈落，直击龙宫，殿宇崩塌，血染碧波。少主被诛于归途，魂魄散于海风，永世不得轮回。而那女子，怀有身孕，却在产子当夜投海自尽，只留下一句遗言：‘若真有来世，愿他不再为龙，我亦不再为人。’”

“自那以后，龙魂不散，执念成劫，轮回九世，只为寻她转生之影。”渊的声音越来越轻，却字字如钉，深深凿入阿澜心底，“而你……阿澜，你颈间这枚玉佩，正是当年龙子所赠。你，便是她第九世轮回的血脉，是他魂牵梦萦千年的归处。”

阿澜浑身僵冷，仿佛被无边海潮彻底淹没，意识在惊涛骇浪中沉浮。他原以为自己不过是在山崖边救了一个失足落水的孤女，怎知那一伸手，竟牵动了千年宿命的丝线？他望着渊，忽然明白她眼中那抹深不见底的哀愁从何而来——那是穿越生死、跨越轮回的守望，是爱而不得的千年孤寂。

“我寻你九世。”渊缓缓起身，立于窗前，月光洒落她身上，竟泛起淡淡银光，仿佛有细碎鳞片在暗中闪烁，如梦似幻，“前八世，或因战乱离散，或因误会错过，我皆未能相认。第八世，你为边关将士，铁甲寒光，我化作战马随你冲锋陷阵，踏破黄沙万里。可就在你阵亡那日，我亦被乱箭穿心，倒于血泊之中，最后一眼，是你倒在烽火中的身影。”

“第九世，我终于寻到你。”她转过身，目光如海渊般深邃，却又燃着不灭的火焰，“可天道警觉，龙气外泄，恐将再引劫难。他们……不会允许这段禁忌之缘重续。”

话音未落，窗外骤然狂风大作，乌云翻涌如墨，海面掀起千层巨浪，似有万龙咆哮。一道金光自天穹轰然劈落，照亮整片海域——那是一队天兵，身披金甲，脚踏祥云，手持雷戟，巡游于海天之间。他们目光如电，寒光凛冽，扫视四方，似在搜寻某种违逆天规的气息，肃杀之气扑面而来。

“他们来了。”渊低声呢喃，身形微微颤抖，却依旧挺立如松，“天庭察觉龙气复苏，已开始清剿。”

阿澜猛地站起，毫不犹豫地将渊护在身后，声音坚定如磐石：“若他们要伤你，便先过我这一关。”

渊望着他那挺拔而坚定的背影，眼中泪光闪动，似有千言万语哽咽于喉。她轻轻抬手，指尖划过阿澜的手腕，一缕幽蓝的光悄然渗入他的血脉，如溪流汇入江河，无声无息。那是龙族最古老的守护之力，虽微弱，却足以在危难时唤醒沉睡的血脉共鸣，点燃命运的火种。

“你已不只是凡人。”她低语，声音如夜风拂过海面，“你是龙魂的归处，是海与岸的交界，是命运之轮终于转回的起点。你的血里，流淌着千年的执念，也承载着重生的希望。”

风更烈了，屋外雷声滚滚，仿佛天地震怒，雷霆欲摧。可在这孤崖之上，一灯如豆，摇曳不灭，两人并肩而立，身影在风雨中紧紧相依。千年的等待，万世的追寻，只为这一刻的相守。

夜未央，鳞光隐现，海语低回。

命运的潮水，正悄然漫上岸来，

带着前世的泪，今世的誓，

与一场，注定无法被天道赦免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