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冬日,天色总是沉得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檐角,吝啬地收拢最后一点天光。聂锋暂居的别院,寂寂如野寺庭深,唯有几株老梅,虬枝盘桓,在渐浓的暮色里,绽出些疏疏落落的冷香。
他负手立于廊下,身形挺拔如孤松,与这庭院的清冷几乎融为一体。京都大营是回不去了,那地方如今蛛网密布,每一步都踏着无形的刀锋。此处虽僻静,却并非避世之所。石虎带来的消息,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他心湖,激起层层暗涌。
周瑾心腹半夜出城的记录,车马行深夜里沉重诡异的辙痕,还有李崇信老将军那边查实的,去年西路军冬衣里那掺着沙土、冻彻骨血的“棉絮”……桩桩件件,都似无声的惊雷,在这看似平静的京城上空闷响。
他想起了黑山隘口。那不只是雪,是裹着血沫子的冰渣,刮在脸上,生疼。是同袍们冻僵前,依旧望向他的、带着未竟嘱托的眼神。是萧令仪最后倚在残垣下,那抹极淡、却重逾千钧的笑意。
这京城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浑,更深。但有些债,必须讨还。
“石虎。”他声音不高,却惊破了庭院的寂静。
石虎应声而来,带着一身未散的寒气,脸上是连日奔波的风霜,眼底却燃着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将军。”
“周瑾如何了?”
“吓破了胆!”石虎语气带着鄙夷,“缩在府里,惊弓之鸟一般。泰王府那边,怕是已将他当作弃子。”
聂锋目光掠过院中那株最苍劲的老梅,枝桠如铁,在寒风中纹丝不动。“困兽犹斗,亦会反噬。给他递个话……”他声音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就说,黑山隘口延误的调令原件,西路冬衣的真实账册,或可换他一条生路。三日后子时,西郊乱葬岗,只身前来。”
石虎眼中精光一闪:“将军是要……引蛇出洞,一网打尽?”
聂锋微微颔首,目光却依旧停在梅枝上,仿佛在欣赏那凌寒独自开的倔强。“是钓鱼。周瑾是饵,我们要钓的,是藏在水下的恶蛟。”他顿了顿,语气转冷,“把我们的人撒出去,盯紧周瑾,也盯紧所有可能去‘清理门户’的鬼魅。尤其是泰王府圈养的那些‘影子’,这次,不必留手。”
“明白!”石虎抱拳,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亢奋,“弟兄们的刀,早已渴饮贼血!”
聂锋挥挥手,石虎躬身退下,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廊庑尽头。
庭院重归寂静。聂锋转身步入书房,案上,一盏孤灯如豆,映着摊开的简陋舆图。西郊乱葬岗的位置,被朱砂冷冷圈出。那里荒冢累累,残碑断碣,是孤魂野鬼的徘徊之地,也是阴谋与杀戮最好的温床。
他不需要任何人的指点,战场赋予他的本能,足以布下这天罗地网。周瑾的恐惧,泰王的猜忌与狠毒,李崇信的怒火与实力,皆是他掌中棋子。这一次,他不再是那个固守待援的边将,而是执竿的钓者,要在这一潭浑水中,独钓那兴风作浪的恶蛟。
指尖划过舆图上崎岖的路径,标记出埋伏点,退路,以及可能的阻击线。每一个细节,都在他脑中反复推演,如同在沙盘上排兵布阵。
窗外,夜色如墨,浸染了天地。寒风穿过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似有无形之物在暗处窥探。
他吹熄了灯,和衣卧于榻上,佩刀横陈手侧。黑暗中,呼吸平稳绵长,唯有那双锐利的眼眸,在闭合的眼睑下,依旧闪烁着冷静而坚定的微光。
他在等。 等那子夜时分的到来。 等一场注定以血洗刷过往的盛宴。 等一个,由他亲手揭开的,雷霆万钧的真相。那真相,将如这冬夜的寒梅,于尸山血海之上,凛然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