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城除夕前夜,按旧例要“点灯照岁”。
天色刚擦黑,家家户户的红灯笼便一盏接一盏亮起,远远望去,像一条蜿蜒的火龙,伏在雪脊上喘息。
姜晚立在怀德中学后门,怀里抱着一只沉甸甸的藤篮。
篮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盏尚未点燃的六角宫灯,灯面用朱砂写着“国泰民安”“风调雨顺”的吉祥话。
却遮不住灯骨里暗藏的机巧。
每只灯底,都粘着一张折得极细的《山火》小报。
她拢紧斗篷,呵出的白气在睫毛上结霜。
今夜,她要以“送灯”作幌子,把最后一批传单混进灯会。
而沈砚青,则要在灯影最盛时,把被通缉的学生送出山城。
两条路,同一刻,成败皆悬于一线。
鼓楼前,长街已封。
摊贩们在雪中搭起杉木棚子,棚顶覆油布,四周悬大红绸。
棚下是热气腾腾的糖炒栗子、冻梨、驴打滚,甜香混着煤烟味,把寒气逼退三尺。
姜晚把藤篮放在“福盛祥”灯铺门口,掌柜老韩接过,笑得牙花子雪白。
老韩“姑娘家的手真巧,这灯扎得比往年都俊。”
老韩是交通站的人,灯铺后屋便是临时印刷所。
姜晚借低头系斗篷的工夫,把一只油纸包塞给他。
里头是照片:矿洞塌方、宪兵押人、高桥与李把头举杯。
老韩“老规矩,灯里藏报,报里藏药。”
老韩用口型说。
姜晚点头。
药,是奎宁粉,学生队伍里有人打摆子。
人群忽然一阵骚动。
街口,一队矿警押着两辆大车缓缓驶来,车上摞满崭新的红灯笼,灯笼面却印着“东丸矿业敬赠”。
李把头骑在马背,披黑呢大氅,领口一圈狐裘,笑得像只饱餐的狼。
李把头“诸位父老。”
李把头“东丸会社慰劳山城,一盏灯、一份心。子时前,鼓楼将放焰火,共赏升平!”
人群鼓掌,孩子们尖叫着去抢被抛洒的糖果。
姜晚垂下眼睫,糖纸在她靴尖滚过,闪着廉价的金箔光。
她知道,那些灯笼里装的不是蜡烛,是硫磺。
子时焰火一起,风助火势,整条灯市都会变成火笼。
东丸要烧的,不止是灯,还有人心。
戌时一刻,灯市最闹。
姜晚提着一盏点亮的六角宫灯,灯面绘“嫦娥奔月”。
月心却用针刺了极小的孔洞,透光即显影。
那是沈砚青用回形针烫出的暗号。
“戌末亥初,河口老槐,船三声笛。”
她穿行在人流里,灯影摇晃,照出一张张兴奋又麻木的脸。
忽然,肩头被人轻撞。
回头,是个戴毡帽的少年,手里同样提着六角宫灯,灯面却是“武松打虎”。
少年“阿椿?”
姜晚微一点头。
少年把灯递给她,顺势接过她的,动作像街头换糖画。
灯柄相触,一张卷得极细的纸条滑进姜晚袖中。
她退到糖炒栗子摊后,展开纸条。
“宪兵换岗,亥正三刻,西门吊桥。——青”
字迹瘦劲,末尾一点朱砂,像雪里一瓣梅。
姜晚把纸条含进嘴里,慢慢嚼碎。
纸是糯米浆制的,无味,却带一点墨香。
远处,鼓楼更鼓敲过二通,雪粒被风吹得斜斜,像无数细小的银针。
亥正二刻,西门。
吊桥高悬,铁索上凝着冰凌,风一刮,丁丁当当。
桥这头,宪兵岗亭里灯火通明,两个日本兵围着火盆烤手。
桥那头,老槐枯枝如鬼爪,树下泊着一条乌篷船,船篷低垂,不见灯光。
姜晚蹲在桥堍暗影里,从怀里摸出一只小小竹哨,三短一长。
哨音刚落,岗亭里的火盆“噗”地灭了。
是沈砚青。
他穿学生黑布棉袍,袖口却露出绷带白边,左手提着一只灌满雪的铁皮桶。
桶底事先凿了孔,雪水渗进火盆,火炭嗤嗤作响。
宪兵骂骂咧咧去添炭,沈砚青趁机闪到桥侧,攀着铁索滑到桥板下,动作轻得像只山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