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六,申末。
山城的天像一口倒扣的铁锅,锅底压着沉沉的雪云。
从清晨起,风便打着旋儿在街巷里乱窜。
卷起残破的灯笼骨、烧焦的布片,像一场不肯停歇的送葬。
钟楼孤立在城中央,灰黑的塔身被雪半掩,远看像一支即将熄灭的烛芯。
姜晚贴着断墙前行,斗篷上积了一层薄雪,每一步都留下极浅的脚印。
转瞬就被风抹平。
她怀里揣着那卷新冲洗的胶片。
昨夜在破庙里,用阿顺偷来的药水,在搪瓷盆里一点点显影。
胶片上,矿洞的流火、钨砂的冷光、李把头与高桥的合影,一帧帧都是催命的证据。
她必须在今夜把胶片送出城。
可所有出城的路,都已被封锁。
除了钟楼。
钟楼地底,有一条废弃的井道,穿过城墙根,直通北山冰河。
那是沈砚青在地图上标出的最后退路,也是一条九死一生的路。
钟楼底层的大门洞开,铁锁被撬,锁链垂在地上,像一条死蛇。
门内幽暗,只有高处气窗漏进一线灰白的天光。
姜晚闪身入内,反手阖门,世界顿时只剩风声在穹顶盘旋。
她沿着旋梯往下,石阶潮湿,苔痕滑腻,每一步都像踩在刀锋。
负二层是旧时更鼓房,更鼓早已破成两半,鼓皮耷拉。
鼓后,有一块被撬松的青砖。
姜晚蹲下,指尖探入砖缝,轻轻一扳。
青砖无声移开,露出黑洞洞的井道口,一股潮湿的土腥味扑面而来。
她掏出火折子,吹亮。
火光在井道里跳动,照出潮湿的砖壁、锈蚀的铁梯,以及井底隐约的水光。
她深吸一口气,把胶片盒塞进贴胸的暗袋,攀着铁梯往下。
砖壁上的水珠滴落,打在铁梯上,像一场细碎的雨。
井道比想象中更深。
下到第七层,铁梯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天然暗河。
河水黑得像墨,却流动极缓,偶尔泛起一圈涟漪。
姜晚踩着河沿凸起的岩石,一步步往前。
火折子快燃尽时,前方出现一点微光。
那是井道的出口,被半扇石门掩着,门缝里漏进雪光。
她加快脚步,却在即将抵达时,听见身后传来“簌簌”声。
回头,黑暗里亮起一点橘红。
高桥。
他提着一盏汽灯,灯罩上覆着雪,像戴了白孝。
高桥“姜记者。”
他的声音在井道里回荡。
高桥“您真让我好找。”
高桥“我不想对你动手,不是不能动手。”
姜晚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却只摸到一把空枪。
掌心雷早在昨夜交火时打光了子弹。
高桥似乎看透她的动作,笑了笑,抬手。
两名矿警从他身后闪出,枪口对准姜晚。
高桥“胶片交出来。”
高桥“我保你平安出城。”
姜晚没动,目光掠过他的肩,落在井道顶。
那里,有一道裂缝,裂缝里卡着一块松动的巨石,只需一点外力。
姜晚没动,目光掠过他的肩,落在井道顶。
那里,有一道裂缝,裂缝里卡着一块松动的巨石,只需一点外力。
她忽然笑了。
姜晚“高桥先生,您怕死吗?”
高桥挑眉。
姜晚抬手,火折子猛地掷向裂缝。
火星溅在巨石与井壁之间,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下一瞬,巨石松动,轰然坠落!
巨石砸在暗河里,激起数丈高的水柱。
井道顶部开始龟裂,碎石如雨。
高桥脸色大变,转身欲退,却被塌方的土石堵住了退路。
姜晚趁机冲向出口,石门被撞得半开,她侧身挤入,身后传来高桥的怒吼与枪声。
子弹打在石门上,溅起火星。
她顾不上回头,沿着狭窄的隧道狂奔。
隧道尽头,是钟楼的地基。
她攀着铁梯往上,头顶的木板被雪压弯,随时可能坍塌。
就在她即将抵达地面时,整座钟楼忽然剧烈晃动。
暗河的塌陷引发了连锁反应,钟楼的地基开始下沉!
姜晚咬紧牙关,用尽最后的力气推开顶盖。
寒风夹着雪粉扑面而来,她滚出井口,跌入钟楼底层的废墟。
钟楼外,雪崩已至。
整个山城的雪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掀起,滚滚而下,瞬间淹没了街巷。
钟楼首当其冲,塔身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姜晚踉跄爬起,却见钟楼大门已被雪堵死。
她转身,沿着旋梯往上跑。
每上一层,塔身便倾斜一分。
木梯断裂,石块坠落。
她跑到第三层,一脚踩空,膝盖重重磕在台阶上,钻心地疼。
却顾不上,咬牙继续。
第五层,她看见那面更鼓。
鼓皮在震动,鼓槌却早已不知去向。
第六层,塔身倾斜得更厉害,窗外雪浪如万马奔腾。
第七层,她推开窗,风雪扑面而来,像无数细小的刀。
远处,西山的方向,一缕黑烟冲天而起。
那是矿洞的流火,仍在燃烧。
她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
姜晚“沈砚青,你看——”
话未说完,钟楼发出最后一声巨响,塔身轰然倒塌!
雪浪瞬间吞没了钟楼。
姜晚被巨大的冲击力掀翻,从窗口跌出,落在塔外的雪坡上。
雪崩像一条白色的巨兽,咆哮着卷过她的身体。
她眼前一黑,意识沉入冰冷的黑暗。
最后一刻,她似乎听见钟声。
不是钟楼的钟,而是怀德中学操场那口老铜钟,被风撞响,一声,一声,像有人在雪底敲着最后的鼓点。
不知过了多久,雪停了。
世界安静得可怕。
姜晚在雪层下睁开眼,胸口压着千斤雪,却隐约透进一线光。
她艰难地动了动手指,摸到怀里的胶片盒。
盒子被雪浸湿,却奇迹般地完好。
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胶片盒举到那线光前。
光很弱,却足够让她看清盒盖上用指甲刻下的字。
“雪埋钟楼,火在人心。”
她嘴角微弯,意识再次沉入黑暗。
雪原上,一只乌鸦盘旋而过,落在倒塌的钟楼废墟上。
它啄了啄雪,忽然振翅飞起,朝着东方那轮初升的太阳,发出一声长啼。
雪在光里融化,像一场漫长的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