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

伦尼克萨湖延伸进入群山之中，湖面平静如镜，越往深处走，湖面上铺的落叶和水生植物就越多。下午的太阳照不进伦尼克萨的山谷，以防万一露露和弗雷德带上了手电筒。与阴影配套的是山风，裹挟着不知是真是假的低语刮过两人的耳畔。岸边生长着七扭八拐的树丛，无数树杈从阴影中长出来，然后是更多的分叉，上面稀疏地站着水鸟，各色的眼睛和人对视不超过三秒就起飞藏进树枝的阴影里。

　　弗雷德打了个哆嗦：“你到底想干啥？”

　　“那些东西是从湖里爬出来的。太靠近人群就变显眼，容易被发现，所以得往没人的地方找。”她坐在船头，瞥了弗雷德一眼，“你要是害怕可以回去，反正这种环境我很熟，没了你我就能直接往山里钻。”

　　“意思是我在拖后腿，嘿，你也太不客气了。”弗雷德抗议。

　　露露若无其事地转过头。

　　两人沉默着把船往山谷深处推进。

　　“……总感觉你变了很多。”弗雷德突然感慨。

　　“人都是会变的，更何况十五年了。”露露目光没从岸边和湖面移开，“你别说什么想念我年轻时候的样子，弗雷德，你都四十了不适合这么肉麻。”

　　“但是你年轻的时候真挺好看的。”弗雷德很认真地似乎是在夸奖，“说到这个，我都忘了问，你弟弟怎么样了？”

　　“还不错，挺稳定。”露露应了一句。

　　弗雷德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

　　“想说什么？”

　　“我其实想跟你聊聊你家的案子。”弗雷德摊了摊手，“实际上我一直想查，但是没线索。”

　　“所以你一直把这件事情压在心里，成了一块心结，不破案你就愧对纳税人……哦好吧，愧对我，对不对？”露露反问。

　　弗雷德点了点头。

　　“错觉，弗雷德。你只是不服输，还有想在我面前好好表现博好感。”露露斜着眼睛看他，“所以你就算看到我杀那个小怪物被恶心到了也要贴上来，所以你明知自己在拖我的后腿也要跟着我上船。”

　　安静的环境总能催发人之间的对话，也能催化脑袋里的胡思乱想。当外部环境不活跃，内部环境就出来上蹿下跳。

　　因此两人又想到十五年前，无比同步。

　　2001年2月7日，那是个阴沉的冬天。在警方的档案中，这起案件被称为“湖畔印第安聚落案”，短短一个名字囊括了地区和种族。

　　事发在下午，但报案在晚上。

　　那时候露露还是个快乐的小太妹，画着精致到有些夸张的妆容，耳朵上带着一二三四个耳钉，唇钉眉钉舌钉一个不落，特意烫卷了头发，短衣短裙，肚子手臂大腿小腿全暴露在酒吧充满了烟味和酒气的空气里，搂在各种帅哥美女的肩膀上。

　　伦尼克萨不欢迎印第安人，但是酒吧是个例外。舞池里哪管你高矮胖瘦，只要跳的好

　　她跳完一场舞，就准备回家。刚才舞池里搂着她的腰的金发男人跟了上来，把脑袋凑在她的脖子边上嘻嘻笑，她只觉得烦。于是她拒绝了男人的邀请和护送的请求，自己晃晃悠悠走在伦尼克萨夜间的路上。

　　晃悠出了城，她忽然感觉到不对。印第安部落不遵循日落而息，夜晚的部落有时反而更热闹。但今天却一丁点动静也没有，那帮喜欢聚在聚落门口玩的喜欢尖叫的孩子也没了声音，帐篷里也全部熄灯。

　　“妈？”她喊了一声。

　　无人应答，但有微弱的铁锈味。

　　她心里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她压低脚步声钻进自家帐篷。脚底触感黏腻，一脚下去有种踩进刚退潮的湖边沙滩的触感。

　　“妈？”她又喊了一声，就着天外的月光在房里摸索。然后她摸到了一个圆圆的不知道什么东西，硬质，外面似乎套了层软外皮，然后她摸到了两块对称的软软的东西，形状像个半圆，上面订了两个金属质地的小圆环——等等。

　　她忽然反应过来手上拿的是什么。

　　那是她母亲的头。

　　柜子动了一下，一声尖叫被她哽在喉咙里，身体冻结反应来的快去的也快。她拔出小背包里的防狼喷雾朝着衣柜摸索过去。

　　“露露姐！”衣柜里传来带着哭腔的小孩的呼唤。

　　“布鲁恩？”她连忙拽开衣柜门把她瑟瑟发抖的弟弟抱出来，“怎么了？你没事吧！”

　　其实她吓得快死了，但是看到布鲁恩全须全尾的扑进她怀里的时候她硬生生把眼泪憋了回去。

　　“来了一群爬在地上的人，把大家都杀掉了……”布鲁恩眼睛瞪得比灯泡还大，“露露姐，他们没看到我，我们快跑，快跑。”

　　“嘘——”露露冲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抱着他走到门边。帐篷外面似乎爬过了什么东西，布鲁恩死死的抱着姐姐的肩膀，瞪着眼睛看着不知道什么方向，嘴唇闭得紧紧的。露露掀起帐篷帘子的一角往外看。那是个四肢着地的披着黑色破烂斗篷，斗篷空荡荡的飘在空气里。那东西一定很瘦。六根细长的触须从那东西身体上钻出来，在空气中挺立着挥动。

　　它似乎没看到躲在帐篷后面的露露。

　　等它爬过去，露露抱着布鲁恩飞快地窜出去，大气也不敢喘，把一手的汗都捏进掌心，轻巧越过帐篷角，头也不回地冲出印第安人的帐篷区，然后两个人一起在大路边上的草地里大喘气。

　　“然后你跟你弟弟带着一身的血冲到警察局来报案，在我办公桌前面一人捧着一杯水瑟瑟发抖，妆花了一半还抽鼻子。”弗雷德笑了笑，“有点不合时宜，但是我真觉得那会儿你俩挺可爱的。”

　　“其实当时就该觉得奇怪的，为什么只有布鲁恩活了下来。”露露避开了弗雷德的话头，“只有他被忽略了，是因为躲得好吗？”

　　“然后你俩没处去，只能住汽车旅馆，还是我出的钱。”

　　“他的哮喘一直没好，也有可能不是哮喘，我不懂这些，但是他需要治病，伦尼克萨医院不够好。”

　　“啊——所以你才离开这里。”

　　“不止因为这个，我当时太害怕了。”露露垂下眼帘，“我连伦尼克萨都怕上了，所以只想逃得越远越好。”

　　两人继续在湖面巡逻，但是湖面太平静，什么都没有。

　　“难道得下去？”露露皱了皱眉。

　　“下哪儿？”

　　“湖底。”露露伸手撩了一把湖水：“湖面的湖水浓度还是太低了，可能得下去试试。”

　　“那还得去弄潜水装备，这玩意儿局里可没有。”

　　“去借一套？”

　　“我也不知道谁家有这种东西。”

　　“那我去借。”

　　“去哪儿借？”

　　“镇外，我认识人……谁在那！”

　　弗雷德下意识紧绷身体：“谁？”

　　露露盯着岸边的树丛，如同一头母狮巡视自己的领地一般死死盯着。但没有，没有任何动静。刚刚出现在她视野边缘的一阵树叶丛的波动好像从来没发生过一样。

　　“那里有人？”弗雷德举着手枪警戒。

　　“我不确定，但那里有东西动。”露露没放松，弗雷德也不敢。

　　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山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那股想要渗到骨缝里的寒意却没散，兜头兜脸地从湖面扑上来，又顺着四肢缠绕着爬下去。

　　他们谁都没注意，他们的小船已经绕过一座山，看不到湖那侧的吉普赛人部落。因为有更大的东西吸引了他们的注意力——一座小岛，岛边围了一圈红色的水，像是什么晚礼服的裙边。上面没有植物，只有一个小小的凸起。

　　“什么……”弗雷德的一句话被哽在了喉咙里，为眼前所见。

　　他看到一只苍白的小小的手，从那块岛屿上伸出来，手掌朝着天空摊开。还有长腿，短臂，大手，小脚，被扯成碎片的裙子，留在手上的漂亮美甲，精致的小皮包，统统被血浸染成红黑色。

　　那根本不是什么岛屿，那是一块巨大的湖上浮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