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的操场像一张被雨水泡皱的草稿纸,暮色从看台最高处漫下来,把跑道的红胶粒染成暗锈。风带着十月的潮腥,卷过旗杆,发出空荡的金属咳嗽。我立在篮球架投下的斜影里,手腕被他掌心裹住,像被一圈隐形的锁链猝然扣紧——杨博文的呼吸滚烫,却落在我的静脉上,激起一阵相反的寒。
“别再提分开了,好不好?”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沉入地底,又像从地底反弹,直接震到我的耳膜。我想抽手,却被他指腹上细微的薄茧刮得发疼。那一瞬,我听见自己心跳错拍,像被谁无意踩落的篮球,咚咚砸向界外。
“我说了没提分手,我只是——”
话未出口,夜风先替我折断。我蹙眉,他却把那句未完的尾音当成某种危险的信号,指节猛地收紧。疼痛像细针,顺着手臂一路爬进锁骨,我倒抽一口气,他却像被更尖锐的东西扎中,眼底瞬间涨满血色的潮。
“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以后会改的,别离开我。”
他的声线被悔意泡得发软,几乎要滴下水来。可那滴水落在我皮肤上,却像冰。我低头,看见自己腕骨上浮现的一圈红痕,像傍晚最后一抹霞,被强行拓印到血肉里。
“你弄疼我了。”
他慌忙松手,指尖却仍悬在空气里,仿佛害怕一撤离,我就会随风化散。风真的大了,吹得他额前碎发乱撞,像一群找不到出口的飞蛾。我揉了揉那处红痕,皮肤下的脉搏跳得急促而委屈——它并不明白,为什么同一颗心脏泵出的血液,此刻却要在两个人之间分成两条敌对的河。
“都红了……我给你拿点冰块敷一下。”
“不用了。”
我摇头,声音轻得像风掠过灯罩,却在他耳里砸出闷响。他眉心骤然拧紧,唇角那道常年挂着的冷淡弧线,终于崩成一条慌乱的缝。
“那怎么行,万一肿起来怎么办?”
我叹了口气,像把胸腔里最后一丝温度也吹给他。杨博文三个字滚到舌尖,带着一点无奈的温软。他听见自己名字,肩膀明显一僵,仿佛那三个字是某种咒,可以定住他所有失控的骨节。
“我没事,就是手腕有点红而已,过几天就好了。”
“可是——”
他抿唇,唇色被夜风吹得发白,像雪线边缘的岩石,固执地挡住涌动的暗河。我抬眼,看见他瞳孔里晃动的路灯碎光,那些光斑被不安搅得七零八落,像一场提前散场的烟火。
最终,我点头。他转身奔向器材室,背影被月光拉得老长,像一把仓促拔出的刀,刀锋上却挂满柔软的丝线。片刻,他捧着毛巾裹住的冰块回来,指尖冻得通红,却先把毛巾递到我面前,仿佛那团寒气是他唯一能献出的忠诚。
“这样会不会舒服点?”
“很冰吗?我再轻点……”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低到几乎贴着我的皮肤,像冬夜窗棂上的一层雾。我垂眼,看他用指背轻轻调整毛巾,指骨嶙峋,却动作细致得像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瓷。月光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弯颤动的阴影,那阴影随呼吸起伏,像一艘困在潮间带的小船,随时会被上涨的夜水吞没。
我忽而想起高一那年,他也是这样半蹲着,替我系好被雨水踩散的鞋带。那时操场上的积水映出两颗脑袋,一颗低垂,一颗俯视,像两枚被命运按在同一轴线上的齿轮。如今齿轮生锈,却仍执拗地咬合,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声响。
“还疼吗?要是还疼,我再轻点。”
我凝视他,目光穿过他额前的发,穿过他颤动的睫,直抵那双被惶恐烧得发亮的黑曜石。他似有所觉,抬头的一瞬,呼吸骤然乱掉,像被谁暗中拔掉肺部的塞子,空气一下子漏得干净。
“怎么了?是不是我太用力了?”
我张了张口,夜风趁机灌进喉咙,带着铁锈味的凉。那句话在舌尖滚过一圈,像冰块一样冷,却终究要吐出来——
“我们还是分开吧。”
毛巾里的冰块哗啦一声滑脱,砸在地上,碎成无数尖锐的星。他的指节悬在半空,指背迅速泛白,像被抽走所有血色。眼眶却在同一时间涨红,像有人往里泼了滚烫的辣椒水。
“不要!”
那声音像从裂开的石缝里迸出,带着碎石与血屑。他猛地抬头,瞳孔里晃动的碎光终于聚成一场雪崩,铺天盖地朝我压来。我却被那雪崩的倒影映得异常平静,仿佛站在一面单向玻璃后,看他独自被洪流卷走。
“高考就高考,高考结束我们重新在一起。”
我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风把一张旧试卷吹得翻页。可那页纸上,墨迹早被雨水洇开,谁也辨不清原来的分数。他怔住,唇角颤抖,像要抓住最后一根漂来的浮木,却只抓住一把更冷的空气。
“那……你要记得,等高考结束,我们重新在一起。”
我点头,转身。夜风从背后推了我一把,像催促一个迟到的演员赶紧退场。我没有回头,却能感觉到他的目光钉在脊背上,一寸寸烧穿校服布料,烙进肩胛骨。那温度太烫,反而让我走得更快,仿佛只要再慢一步,就会被无形的火舌卷回去。
我拐过看台拐角,最后一盏路灯在头顶噼啪闪灭,像替谁掐断最后一丝奢望。月光瞬间暗了,操场变成一口无底的井,他的身影被留在井底,缩成一粒模糊的尘。
之后,我转了学。新城市的梧桐长得更快,秋天刚过半,街道就已被金黄的巴掌叶覆满。我偶尔在晚自习的间隙抬头,看见窗玻璃上凝着一层薄薄的霜,霜花纹路像极了那晚他腕上暴起的青筋。我用指尖去描,却只描出一道转瞬即逝的水痕,像谁来不及落下的泪。
而留在原校的他,据说每天仍会下意识看向教室倒数第三排靠窗的位置。那里如今坐着一个爱抠指甲的转学生,桌面被刻满歪扭的字母,却再没有人会把手腕悄悄伸到桌沿,任另一双手用冻红的指节为它敷冰。放学路上,他独自穿过那条种满紫薇的小巷,风把花瓣揉碎,黏在他鞋尖,像一场无法兑现的誓言,被踩得稀烂。
我听说,他曾在凌晨四点跑回空荡的操场,把冰块一块块排在看台的台阶上,排成一条歪歪扭扭的银河。天亮后,那些冰全化成水,渗进水泥缝隙,像从未存在过。他蹲在最高的一级,手指悬在潮湿的面上,迟迟不敢触碰,仿佛只要轻轻一按,就能按出我当年腕上的那圈红痕。
可那红痕早在我皮肤上褪尽,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浅色贝壳,被新一波浪花卷走,再无踪迹。只是偶尔,在异校图书馆的死角,我会听见篮球砸地的回声,砰砰,砰砰,像一颗不肯安分的心脏,隔着漫长的走廊,隔着两座城市的灯火,隔着尚未到来的高考钟声,仍在固执地问——
等我吗?
我没有答案,也不敢回头。窗外的雨忽然大了,敲得玻璃发颤,像无数细小的指节,在深夜的黑暗里反复叩门。门内,我把手腕缩进袖口,那截皮肤早已光洁无痕,却在雨声里隐隐发烫,仿佛仍有未融尽的冰,正从血脉深处一路逆流而上,朝着某个无人知晓的河口,悄悄迁徙。
而河口的另一端,是否还站着那个指节发白的少年,捧着一把早已化尽的冰,在越来越密的雨幕里,等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归人?
雨声淹没了一切,包括我尚未出口的叹息。故事在此断开,像被风掐灭的灯芯,留下一缕幽微的烟,蜿蜒上升,消失在黑得发蓝的夜空。下一阵风何时吹来,烟会不会重新燃起,没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