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水光潋滟此刻都沉入了一片沉寂的暗蓝之中。
纪伯宰未点灯，独自一人坐在偏殿外的石阶上，仰头望着天际那轮皎洁的却仿佛蒙着一层逐水灵洲特有湿气的冷月。
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在怀念什么。
尧光山？
那里似乎并没有多少值得他倾注思念的温暖。
他是被舍弃的质子，一个没有灵脉、被视为累赘的存在。
可人或许就是这样，一旦离开了熟悉的地方，哪怕那里充斥着冷漠与忽视，心里也总会空出一块，被一些微不足道的甚至可能是自我美化过的记忆碎片填满。
他想起了某次病中，一个记不清面容的侍女偷偷塞给他的一碗温热汤药。
想起了年幼时，躲在角落，远远看着那些人练法时，空气中弥漫的、与他无关的蓬勃朝气。
想起了……
这些记忆微弱、模糊，甚至可能并非真实，但它们太过稀少，以至于任何一丝可能的暖意，都被他反复咀嚼，镀上了一层不真实的美好光晕，顽固地盘踞在心底，无法磨灭。
·
就在他望着月亮出神，思绪飘远之际，一阵极轻却熟悉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
与此同时，一阵夜风恰巧拂过，带着凉意，卷走了他脸颊上刚刚感到的几丝湿凉。
纪伯宰猛地回神，下意识抬手用手背去擦拭眼角。
指尖触到一片微潮。
他这才惊觉，自己方才竟无声地流了泪。
晁安水已步至他身侧，依旧是那身墨色，仿佛与永夜融为一体。
他并未看纪伯宰，目光落在天边那轮月上，只是将他方才擦拭的动作和微红的眼角尽收眼底。
他微微蹙眉，清冷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纯粹的不解，如同在探究一个难解的术法原理：
李安水“为何你看着月亮，便哭了？”
纪伯宰被他突然的发问弄得一怔，鼻间还萦绕着未散的酸涩，带着些许未能完全掩饰的哭腔，低声道：
少年纪伯宰“我……我想家了。”
李安水“家？”
晁安水转过头，看向他，眼中的疑惑更深，甚至带上了一丝难以理解的荒谬感，
李安水“可你的家，尧光山，都已经舍弃你了。”
他陈述着这个残酷的事实，语气平静无波，
李安水“你又是在怀念什么呢？”
他并非刻意嘲讽，而是真的无法共情。
在他看来，一个没有灵脉的人在尧光山那种地方，处境可想而知，绝不会比在逐水灵洲做质子好多少，甚至可能更糟。
他惊讶的是，在这样的境遇下，纪伯宰心中竟还能存有对“家”的善念和所谓的美好回忆。
纪伯宰闻言，唇角扯出一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
月光照在他清俊却难掩脆弱的侧脸上。
少年纪伯宰“正因为我离了家，”
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这夜色，
少年纪伯宰“所以才会……生出这股不切实际的幻想吧。”
他顿了顿，像是将心底最隐秘、最软弱的期盼摊开在月光下，也摊开在晁安水面前，
少年纪伯宰“我甚至想，要是他们能来接我，找我……我或许，也是可以谅解的。”
原谅那些忽视，原谅那些冷眼，原谅那毫不犹豫的舍弃。
只因为，那曾是“家”。
晁安水沉默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他这番话中蕴含的与他认知完全相悖的逻辑。
真是个痴人、傻子。
他又问，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探究：
李安水“那你之前受的那些苦呢？在尧光山的，以及来到这里之后的。便都算了？”
纪伯宰抬起头，望向那轮仿佛能包容一切却又冷漠注视着众生的明月，轻轻笑了。
那笑容里有一种历经磨难后的疲惫，还有一种奇异的近乎认命的豁达。
少年纪伯宰“苦海无边。”
他缓缓说道，声音飘忽，
少年纪伯宰“我不过茫茫一粟，沉浮其中，又有什么……是受不了的呢。”
个人的悲苦，在广袤的天地和既定的命运面前，似乎都变得渺小了。
这次，轮到晁安水久久不语。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月亮，那双总是盛满冷漠与掌控的眸子里，罕见地掠过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情绪。
纪伯宰忽然想起什么，侧过头，看向身边这位永远令人捉摸不透的太子殿下，轻声问道：
少年纪伯宰“太子殿下，为什么……你不与我们一样呢？”
像他们一样，将希望寄托在外物上，去祈求一个永远不可能的结果。
……
在他的认知里，如晁安水这般强大、地位尊崇的存在，似乎更应习惯于俯瞰众生，而非仰首望月。但，或许他不这么觉得呢？
晁安水没有立刻回答。
真是一个喜欢多管闲事的小子。
但、还算真诚。
夜风拂动他额前的几缕碎发。
过了好一会儿，他开口，声音比平时更低沉些，仿佛蒙上了久远岁月的尘埃：
李安水“它给不了我想要的。”
他如是回答。
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断绝所有可能性的决然。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久远的事，又或者是一个永远无解的问题。
他知道，明月高悬，沉默无言，他永远无法从那里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所以，索性不再问，不再看。
话音落下，他不再停留，也未再看纪伯宰一眼，转身，身影无声地融入三清宫的黑暗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阶上，又只剩下纪伯宰一人，和那轮清冷的被水汽氤氲的月。
他回味着晁安水最后那句话，心中莫名地泛起一丝微凉。
原来，强大如他，也曾有过向明月寻求答案而不得的时候吗？
·
夜，更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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