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归来后,王府内外的风向似乎又有了微妙的变化。下人们对待宋听禾愈发恭敬,甚至带上了几分对待未来女主人的谨慎。朝野上下,关于永宁县主深得摄政王信重、甚至可能更进一步的风声,也悄然流传。
宋听禾心知肚明,却依旧沉心静气,专注于自己的事务。只是偶尔抚过那日被他牵过的手,或是想起凉亭里他指尖擦过唇角的触感,心绪仍会泛起波澜。
这日,宫中传来旨意,为庆贺“龙骨水车”试制成功,特设宫宴,命永宁县主随摄政王一同赴宴。
这次的宫宴,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显隆重。皇帝虽未亲临,但由贵妃代为主持,宗室勋贵、文武重臣几乎悉数到场。显然,这不仅仅是一场庆功宴,更是一场各方势力窥探风向的场合。
宋听禾穿着一身按品级特制的县主宫装,绯罗蹙金,庄重华美,发髻上簪着谢凛之前赏赐的那套赤金镶宝石头面,耳垂上依旧戴着那对莹白的萤火虫玉坠。她妆容精致,神色平静,与谢凛并肩步入大殿时,瞬间吸引了所有目光。
有惊叹,有艳羡,有审视,也有隐藏在笑容下的嫉妒与算计。
谢凛一身亲王蟒袍,气度尊贵凛然,他并未在意那些目光,只携着宋听禾,径直走向仅次于御座的席位。他亲自为她拉开座椅,动作自然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遍。
这一细微的举动,落在众人眼中,无异于一种无声的宣告。席间顿时响起一阵压抑的低语。
贵妃坐在上首,妆容艳丽,笑容得体,目光在宋听禾身上停留片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永宁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龙骨水车’之功,县主当居首功,本宫敬县主一杯。”
她端起酒杯,语气看似亲热,却将宋听禾推到了风口浪尖。
宋听禾起身,端起酒杯,不卑不亢:“贵妃娘娘谬赞。水车得以成功,全赖王爷支持,工部诸位大人与能工巧匠呕心沥血,听禾不过偶得古书启发,略尽绵力,岂敢居功?听禾敬娘娘,敬诸位大人。”
她将功劳推得干干净净,既全了礼数,又避开了贵妃的锋芒。
贵妃眼底闪过一丝不悦,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笑着饮了杯中酒。
宴席在看似和谐的气氛中进行着。丝竹悦耳,歌舞曼妙。不断有大臣或其家眷上前向谢凛和宋听禾敬酒,言语间多是奉承与试探。
宋听禾应对得体,言辞谨慎,既不过分亲近,也不失礼于人。她能感觉到,谢凛虽不多言,但目光始终若有似无地落在她身上,带着一种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纵容。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一位宗室郡王,借着酒意,笑着对谢凛道:“王爷,永宁县主才貌双全,蕙质兰心,与王爷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知何时能喝上王爷与县主的喜酒啊?”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谢凛和宋听禾身上。
宋听禾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一紧,心跳骤然加速。她垂着眼眸,长睫微颤,不敢去看谢凛的神色。
谢凛执杯的手顿了顿,目光扫过那位郡王,又缓缓移到宋听禾低垂的侧脸上。殿内烛火通明,映照着她绯红的耳垂和微微紧绷的下颌线条。
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端起酒杯,缓缓抿了一口。那短暂的沉默,仿佛凌迟般煎熬着在场每一个人的神经。
就在气氛几乎凝滞时,谢凛放下酒杯,低沉的声音清晰地传遍大殿:
“本王之事,不劳费心。”
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但那语气中的淡漠与不容置喙,却让所有人明白,这不是他们该过问的事。
那位郡王脸色一僵,讪讪地坐了回去。
殿内重新响起歌舞声和交谈声,只是那气氛,到底与之前不同了。
宋听禾暗暗松了口气,却又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失落涌上心头。她说不清自己究竟在期待什么。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匆匆上前,在贵妃耳边低语了几句。贵妃脸色微变,随即又恢复如常,笑着对众人道:“陛下听闻今日宫宴热闹,特命人送来西域进贡的葡萄美酒,与诸位同乐。”
宫女们捧着晶莹剔透的水晶酒壶和酒杯,为众人斟酒。那酒液呈琥珀色,香气馥郁。
轮到宋听禾时,那斟酒的宫女手似乎抖了一下,酒液微微溅出几滴,落在宋听禾的袖口上。
“奴婢该死!”宫女吓得脸色煞白,连忙跪下。
“无妨。”宋听禾淡淡道,目光却若有所思地扫过那宫女微微颤抖的手指,和袖口上那迅速晕开、颜色似乎比旁边酒渍略深的一小块湿痕。
她自幼与药材打交道,对气味异常敏感。这酒香虽浓郁,却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不该存在的腥气。
她心中警铃大作!这酒有问题!
眼看谢凛已端起了酒杯,宋听禾来不及多想,几乎是本能地,伸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腕。
“王爷,”她声音不大,却足以让邻座几人听见,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羞赧与关切,“您近日操劳,太医嘱咐需少饮烈酒。这西域酒性烈,不若换成果酿吧?”
她一边说,一边借着袖子的遮掩,用指尖迅速在他掌心划了两个字——毒,酒。
谢凛执杯的动作顿住,垂眸看向她按在自己手腕上的手,又抬眸对上她那双强作镇定却难掩焦急的眸子。她指尖微凉,带着轻微的颤抖。
电光火石间,他已明白了她的意思。
他眸色骤然一冷,周身气压瞬间降低。但他面上却不动声色,甚至顺着她的话,淡淡一笑,放下了酒杯:“爱妃说的是,是本王疏忽了。”
他竟当着众人的面,称她为“爱妃”!
这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炸得整个大殿再次鸦雀无声!
宋听禾也彻底愣住,脸颊瞬间烧得滚烫,按在他手腕上的手都忘了收回。
谢凛却已转向那斟酒的宫女,语气平淡无波,却带着令人胆寒的威压:“这酒,赏你了。”
那宫女浑身剧颤,面无人色,几乎瘫软在地。
立刻有侍卫上前,将那宫女连同那壶酒一并带了下去。贵妃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勉强维持着笑容。
宴席的气氛,彻底降到了冰点。
谢凛却仿佛无事发生,重新执起筷子,甚至亲自为宋听禾布了一箸她平日爱吃的菜。
“吓到了?”他低声问,语气听不出情绪。
宋听禾回过神来,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颜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心脏狂跳,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
谢凛几不可查地勾了勾唇角,没再说什么。
接下来的宫宴,在一种诡异的气氛中草草结束。
回府的马车上,宋听禾依旧心绪难平。今晚发生的一切,太过惊心动魄。那杯毒酒,贵妃可能的参与,还有谢凛那一声石破天惊的“爱妃”……
“今日,多亏了你。”谢凛的声音在寂静的车厢内响起,打断她的思绪。
宋听禾抬起头,看向他。月光透过车帘缝隙,映亮他冷硬的侧脸。
“王爷早已察觉?”她轻声问。
“酒有问题,本王知道。”谢凛淡淡道,“只是没想到,他们敢在宫宴上,用如此拙劣的手段。”
他看向她,目光深邃:“你的嗅觉很敏锐,反应也很快。”
他是在夸她。宋听禾垂下眼眸:“听禾只是侥幸。”
“侥幸?”谢凛靠近她,伸手抬起她的下巴,迫使她迎上他的目光。他的指尖带着薄茧,摩挲着她细腻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
“宋听禾,”他凝视着她,声音低沉而缓慢,“在本王身边,没有侥幸。”
他的目光太过锐利,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她内心最深处的慌乱与悸动。
“今日之事,本王记下了。”他松开手,靠回座位,闭上眼,“至于那声‘爱妃’……你迟早要习惯。”
宋听禾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闭合的眼睑和微抿的唇线,耳边回荡着他最后那句话。
你迟早要习惯……
这意味着什么?
马车在夜色中平稳行驶,车厢内,只剩下两人清晰的呼吸声,和那无声蔓延的、已然改变的关系。
宫宴的暗流尚未平息,而他们之间,那层薄纱,似乎已被彻底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