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晏之被带走的第二天,雪停了。
天放晴时,沈玉微刚从刑部大牢回来。她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袍,外面罩着恩师留下的半旧貂裘——那是她能找到最体面的衣裳,为了求见牢头,她把攒了三年的首饰全当了,换回来的碎银子,只够通融半个时辰的探视。
可终究是没见到。牢头捏着银子,脸上堆着假笑,话却说得绝:“沈姑娘,不是小的不给你面子,顾侍郎那是钦犯,上头下了死令,任何人不许探视。你还是回吧,别在这儿白费功夫了。”
她站在刑部外的石阶上,寒风吹得貂裘上的毛簌簌发抖,像她此刻的心跳。太阳明明挂在天上,却没半点暖意,落在身上,冷得像冰。晚晴提着食盒跟在后面,小声劝:“姑娘,咱们先回去吧,你从昨儿到现在就没吃过东西,再这么熬下去,身子该垮了。”
沈玉微没动,目光直直盯着刑部那扇朱红大门。门内是顾晏之,是她藏了十年的心事,是她此刻唯一的念想。她不能就这么回去,绝不能。
“晚晴,”她忽然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咱们去柳府。”
晚晴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柳云溪是顾晏之的未婚妻,柳家是户部尚书府,家世显赫,说不定能帮上忙。可她看着沈玉微苍白的脸,又有些犹豫:“姑娘,柳家会不会……”
“会的。”沈玉微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自己都不信的笃定,“云溪姑娘温婉善良,她不会眼睁睁看着顾师兄出事的。”
话是这么说,可走到柳府门前时,她还是停住了脚步。朱漆大门上挂着的铜环擦得锃亮,门楣上“尚书府”三个鎏金大字,在阳光下晃得她眼睛疼。她低头看了看自己旧棉袍的袖口,那朵银绒寒梅沾了些尘土,失了往日的光泽,像极了此刻的自己——卑微,渺小,连站在这里都觉得是冒犯。
还是晚晴鼓起勇气,上前扣了扣铜环。门房开了条缝,上下打量了她们一番,见沈玉微衣着寻常,语气立刻变得冷淡:“你们找谁?”
“劳烦通报一声,就说沈玉微求见柳云溪姑娘。”沈玉微攥紧袖口,声音尽量放得平稳。
门房嗤笑一声,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沈玉微?没听过。我们家小姐就要和顾侍郎成婚了,忙着呢,没空见你这种不相干的人。”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不相干的人”——这六个字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狠狠扎进沈玉微的心口。她踉跄着后退一步,差点从石阶上摔下去。晚晴赶紧扶住她,眼眶也红了:“姑娘,这柳家也太过分了!咱们走,不要求他们了!”
沈玉微摇着头,泪水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她不是气门房的无礼,是气自己的没用——她以为只要放下身段,就能为顾晏之求来一线生机,可到头来,连柳府的门都进不去。
就在这时,一辆华丽的马车从街角驶过来,停在柳府门前。车帘掀开,柳云溪穿着一身杏色锦裙,披着白狐斗篷,从车上下来。她生得极美,眉眼如画,肌肤胜雪,站在那里,像一朵盛开的白梅。
沈玉微看到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快步上前:“云溪姑娘!”
柳云溪闻声转头,看到沈玉微时,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她认得沈玉微,从前在恩师府上见过几次,知道是恩师的义女,也是顾晏之的师妹。
“沈姑娘找我,有事吗?”柳云溪的声音很柔,却带着疏离。
“云溪姑娘,求你救救顾师兄!”沈玉微“噗通”一声跪倒在雪地里,膝盖碰到石阶,疼得她浑身一哆嗦,“顾师兄是被冤枉的,柳尚书一定有办法救他,求你帮帮我们!”
雪地里的寒气透过棉袍渗进来,冻得她骨头都疼。可她顾不上这些,只是死死盯着柳云溪,眼里满是哀求。
柳云溪看着跪在地上的沈玉微,眉头微微蹙起。她上前一步,却没有扶她,只是轻声说:“沈姑娘,起来吧。顾侍郎的事,家父已经知道了,可这是陛下钦点的案子,家父也无能为力。”
“不可能!”沈玉微猛地抬头,泪水模糊了视线,“柳尚书是户部尚书,朝中有人脉,怎么会无能为力?你是他的未婚妻,你去求他,他一定会帮的!”
柳云溪的脸色白了白,语气也冷了几分:“沈姑娘,我与顾侍郎虽有婚约,可如今他是通敌叛国的钦犯,这婚约……家父已经打算向陛下请旨解除了。我劝你也别再管这事了,免得惹祸上身。”
“解除婚约?”沈玉微像是没听清,喃喃自语,“你说要解除婚约?”
她看着柳云溪那张美丽却冷漠的脸,突然想起前几日在街上看到的喜帖——大红的洒金纸,“天作之合”四个字,此刻想来,像一个天大的笑话。原来所谓的“璧人”,所谓的“情深”,在灾祸面前,竟如此不堪一击。
柳云溪没再理她,转身走进了柳府。门再次关上,隔绝了两个世界。
沈玉微还跪在雪地里,膝盖已经冻得麻木了。晚晴哭着把她扶起来:“姑娘,咱们走,咱们回家,这柳家不值得你这样!”
她被晚晴半扶半搀着往回走,脚步虚浮,像踩在棉花上。街上的行人来来往往,有人好奇地看她,有人低声议论,可她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脑子里只有柳云溪的话——“解除婚约”“惹祸上身”。
回到恩师留下的小院子时,已是傍晚。沈玉微刚坐下,就看见晚晴手里拿着一张纸跑进来,脸色发白:“姑娘,你看这个!”
纸上是一张告示,用朱笔写着——“钦犯顾晏之通敌叛国,罪证确凿,将于三日后问斩”。
“问斩”两个字,像两把重锤,狠狠砸在沈玉微的心上。她猛地站起身,一把抓过告示,指尖因为用力而颤抖,纸页被她捏得皱巴巴的。
“三日后……问斩……”她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满是绝望,“不行,我不能让他死,绝对不能!”
她突然想起什么,转身冲进书房。恩师的书房还保持着原样,书架上摆满了书,案头放着砚台和毛笔。她翻箱倒柜,终于在一个旧木盒里找到了一样东西——那是恩师临终前交给她的,说是顾晏之少年时写的文稿,让她好好收着。
当时她没在意,如今却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她快速翻看着文稿,希望能找到些线索,证明那封密信是伪造的。突然,她的目光停留在一张文稿上——那是顾晏之十七岁时写的策论,字迹清隽,与密信上的模仿字迹有几分相似,却又有细微的不同。
她眼睛一亮——只要能证明密信字迹是模仿的,说不定就能为顾晏之翻案!
可她只是个孤女,没权没势,找谁来证明?她想到了一个人——京城里最有名的笔迹鉴定先生,王老先生。可王老先生脾气古怪,从不轻易为人鉴定,而且收费极高。
她摸了摸身上,除了那件半旧的貂裘,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晚晴,”她转身看向晚晴,语气坚定,“把这件貂裘拿去当了,换的银子,咱们去找王老先生。”
晚晴急了:“姑娘,这是恩师留给你的念想啊!而且这天气这么冷,你没了貂裘,会冻病的!”
“念想算什么?”沈玉微笑了笑,眼里却含着泪,“只要顾师兄能活下来,别说一件貂裘,就算是我的命,我也愿意给。”
晚晴拗不过她,只好拿着貂裘去了当铺。换回来的银子不多,刚好够请王老先生出手。
第二天一早,沈玉微揣着文稿和银子,去了王老先生的住处。王老先生听了她的来意,起初不肯答应,可架不住她一次次哀求,最后终于松了口,答应帮她鉴定。
鉴定的过程很漫长,沈玉微坐在门外,心一直悬着。直到傍晚,王老先生才出来,手里拿着文稿和密信的拓本(她托人从刑部偷偷弄来的),摇了摇头:“姑娘,这密信的字迹模仿得太像了,除非有顾侍郎近期的真迹对比,否则老夫也无法断定是伪造的。”
“近期的真迹……”沈玉微愣住了,顾晏之被抓后,所有的东西都被刑部封存了,她去哪里找他近期的真迹?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脚步声,几个官差闯了进来,为首的正是那天抓顾晏之的李大人。李大人手里拿着一张纸,指着沈玉微,厉声道:“就是她!有人举报,沈玉微与钦犯顾晏之勾结,意图伪造证据,翻案脱罪!把她抓起来!”
沈玉微脸色骤变,她看向王老先生,却见王老先生别过脸,不敢看她。她瞬间明白了——是有人故意引她来这里,设了一个圈套!
官差上前,就要抓她。沈玉微挣扎着,大声喊:“我没有勾结!我是来鉴定字迹,为顾师兄洗清冤屈的!”
“洗清冤屈?”李大人冷笑一声,拿出那封密信的拓本,“你以为凭这个就能翻案?告诉你,顾晏之在牢里已经招供了,是他让你来找王老先生伪造证据的!”
“招供?”沈玉微像被雷劈了一样,浑身一震,“不可能!顾师兄绝不会招供!他是被冤枉的!”
她不信,她绝不信顾晏之会招供。可李大人的话,像一根毒刺,扎进了她的心里,让她隐隐作痛。
她被官差押着往刑部走,路过大牢时,她突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是顾晏之的声音,带着沙哑的疲惫:“李大人,我说的都是真的,是我通敌叛国,与旁人无关,你别再抓无辜的人了。”
沈玉微猛地转头,透过牢门上的小窗,她看到了顾晏之。他穿着囚服,头发散乱,脸上带着伤痕,显然是受了酷刑。他的目光扫过她,却没有停留,像在看一个陌生人。
“顾师兄!”她大声喊他,泪水汹涌而出,“你告诉他们,你是被冤枉的!是我自己要来鉴定字迹,和你无关!”
顾晏之却像是没听见,转过头,背对着她。他的肩膀微微颤抖,像是在压抑着什么,可那背影,却透着一股决绝的冷漠。
沈玉微的心,在那一刻,彻底碎了。
她以为他是被冤枉的,以为他会等她救他,以为他们之间总有那么一点不一样的情谊。可到头来,他不仅“招供”了,还对她视而不见,甚至默认了她是“勾结”他的同党。
官差推着她往前走,她的目光还黏在那扇牢门上,看着顾晏之的背影,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突然觉得,这牢门不仅锁住了顾晏之,也锁住了她这十年的心事,锁住了她所有的希望。
阶前的霜又厚了一层,冷得像她此刻的心。她不知道自己将要面临什么,也不知道顾晏之为何要那样做。她只知道,从柳府被拒,到狱中误会,再到如今的身陷囹圄,她像一只被命运捉弄的飞蛾,一次次扑向火焰,却一次次被烧得遍体鳞伤。
而这一切,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