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湾的夜色,在最后的嘶鸣消散后,重归寂静,只余江水拍岸的轻响,以及风中尚未散尽的、一丝淡淡的焦糊与莲花清香混合的奇异气味。
云隙独立江边,晚风拂过她略显凌乱的发丝和背后隐隐作痛的衣衫,提醒着她方才与死亡擦肩而过的惊险。
哪吒离去前那句硬邦邦的“小心点”,似乎还在耳边回响。她轻轻按了按后背被火尖枪气浪燎过的地方,那里依旧传来阵阵灼痛。
与神明同行,果然时刻都游走在刀锋边缘。今日若非她反应够快,若非那残识恰好现身,恐怕真要在哪吒那不分青红皂白的一枪下吃个大亏。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那丝后怕与冰冷的嘲讽。风险与机遇并存,这次意外,倒也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哪吒性格中的某些特质——那近乎本能的、对“非我族类”的警惕与杀伐果断,以及在那份躁戾之下,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明晰的、对“弱小”(或他认定的弱小)的一丝……笨拙的维护?
她摇了摇头,将这些杂念驱散。当务之急,是处理后续。
她并未立刻离开落霞湾,而是再次展开神识,细细扫过整个江湾区域,尤其是那几个死寂的村落。
确认再无第二缕残识潜伏,也感知到村落中那些因长期被汲取精气而虚弱不堪的百姓,气息虽微弱,却已不再继续流逝,性命应是无碍,只是需要极长时间休养,或许终其一生都将病弱缠身。
她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巡查令牌,以神念将此次事件的过程、残识特性、处置结果以及百姓现状,简明扼要地录入,传回了真君神殿。这是她的职责,也是向杨戬证明她价值的方式。
做完这一切,她正欲离去,目光却偶然扫过江边一处礁石。
一个约莫五六岁、瘦骨嶙峋的孩童,正蜷缩在礁石的阴影里,睁着一双因瘦弱而显得格外大的、空洞无神的眼睛,望着漆黑江面。
他气息微弱,几乎是风中残烛,显然是受那残识荼毒最深的一批。
云隙的脚步顿住了。
她本该立刻离开,前往杨戬标记的下一个可疑地点。时间紧迫,那污染的蜃龙残识不知何时又会在他处作祟。
一个凡人孩童的死活,于她漫长的修行路上,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粒尘埃。
她看着他空洞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恐惧,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死寂,仿佛生命的光彩已被彻底吸干。
这眼神,莫名地触动了她心底某根早已锈蚀的弦。曾几何时,在暗无天日的蜃楼底层,在那些被欺凌、被忽视的岁月里,她是否也曾有过这样近乎绝望的麻木?
只是一瞬的恍惚。
随即,她眼中便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算计。救他,于她有何益处?耗费法力,耽搁时间,并无实际收益。甚至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
她转身,准备驾云离去。
然而,就在她运转法力的刹那,怀中那枚得自哪吒的、盛放凝神丹的空玉瓶,似乎微微散发出一丝温凉。
她想起哪吒离去时,那别扭却真实的“小心点”,想起他因误伤她而略显尴尬、却依旧强撑着的躁戾模样。
一个念头如同鬼魅般升起。
她重新转过身,走到那孩童面前。孩童似乎感知到生人靠近,空洞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却没有任何其他反应。
云隙蹲下身,伸出食指,指尖萦绕起一丝极其微弱的、经过她炼化后变得温和了许多的蜃气。
这蜃气并非治疗,而是带着一丝安抚、宁神的效用,如同最轻柔的羽毛,拂过孩童的眉心。
孩童身体微微一颤,那空洞的眼神里,似乎注入了一丝极淡的、名为“困倦”的生机。他眼皮耷拉下来,很快便靠在礁石上沉沉睡去,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这至少能让他免受梦魇惊扰,好好睡上一觉,或许能保住最后一点元气。
做完这一切,云隙站起身,面无表情。她并未治愈他,只是给了他一个喘息之机。能否活下来,依旧要看他自己凡躯的造化。
但这微不足道的举动,却仿佛在她冰封的心湖上,投下了一颗极小的石子,漾开一圈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她不再停留,化作一道微不可查的流光,消失在夜色中,朝着下一个标记地点——位于西牛贺洲边缘的“黑水沼泽”而去。
……
真君神殿,静思阁。
杨戬面前的玉板上,正显化着落霞湾的情景回溯。从云隙潜伏观察,到哪吒突然袭击,再到两人联手灭杀残识,以及最后……云隙停留在那孩童身前,那片刻的犹豫与最终那一道微弱的安抚蜃气。
画面定格在云隙离去时那淡漠的侧脸。
杨戬深邃的目光在那孩童沉睡的脸上停留一瞬,又移到云隙的背影上。他指尖轻轻敲击着玉案,发出规律的轻响。
“璞玉……微光。”他低声自语,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看到了她的能力,她的急智,她在危局中的冷静与果断。她也确实按照他的吩咐,完成了巡查与清剿的任务,甚至处理得比预想中更为周全,懂得观察,懂得利用自身优势。
但最后那一点对凡人孩童微不足道的“怜悯”,却像是一点不合时宜的微光,映照出这块“璞玉”内里,或许并非全然冰冷坚硬。
这对于他,对于需要绝对理智、权衡大局的司法天神而言,是优点,还是……隐患?
他挥袖抹去玉板上的景象,不再多看。无论如何,她目前的表现,尚在可用之列。
至于那点“微光”,是会在未来的磨砺中熄灭,还是会成长为不可控的变数,他拭目以待。
……
与此同时,九天之上,云层之间。
孙悟空一个筋斗翻过,正巧路过南瞻部洲边缘。他挠了挠手背,火眼金睛随意往下一扫,恰好瞧见一道极其微弱的、带着点蜃气波动的流光,钻进了西边那片乌漆嘛黑、瘴气弥漫的黑水沼泽。
“嘿?”他眨眨眼,来了点兴趣,“那地方,臭气熏天的,连老孙都不爱去。刚才那小虫子似的气息,有点眼熟啊……好像是杨戬那儿新来的那只小蜃妖?”
他啃了口顺手摸来的仙桃,咂咂嘴:“有意思。跑到那鬼地方去,是杨戬派的任务?还是自个儿去找不自在?”
他眼珠子转了转,露出一抹促狭的笑容:“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跟过去瞧瞧热闹去!看看这小虫子,能在泥潭里扑腾出什么花样来!”
话音未落,他身形一晃,已化作一道清风,悄无声息地坠在了云隙身后,也朝着黑水沼泽的方向而去。
而此刻的云隙,对此一无所知。她正全神贯注地应对着眼前这片散发着浓郁腐朽与剧毒气息的沼泽。
这里的环境,比澜沧江险恶了何止十倍!那污染的蜃龙残识若藏身于此,定然更加难以对付。
她的巡狩之路,注定不会平坦。而新的危机,已悄然临近。